五更三点,午门城楼上的鼓声沉沉响起,穿透南京城黎明的薄雾。文武百官早已按品阶肃立在午门外,待钟鸣鼓响,依序由左、右掖门鱼贯而入,过金水桥,按班次立于奉天殿前的丹墀之上。
今日的朝会,气氛比往日更显凝重。北疆大捷的喜庆余温尚在,但京城里暗流涌动的那些关于镇国公的流言,以及陛下前几日对流言源头“立斩不赦”的严旨,都像无形的阴云,笼罩在每一位朝臣的心头。许多人眼观鼻,鼻观心,不敢轻易交头接耳,只用眼神隐秘地交流着。
常胜站在勋贵班列的前端,位置甚至比一些资历更老的侯爵、伯爵还要靠前。她依旧是一身特赐的软甲戎装,在一群身着繁复朝服的公侯中显得格外醒目,也格外孤立。她能清晰地感受到来自四面八方、各种意味的目光:有敬佩,有好奇,有审视,更有毫不掩饰的嫉妒与轻蔑。那些目光如同细密的针,试图刺穿她平静的外表。但她只是微微垂着眼睑,身姿挺拔如松,面色沉静如水,仿佛周遭一切与她无关。
徐辉祖站在她不远处的另一方勋贵班列中,目光偶尔会不受控制地扫过那道清冷而挺拔的身影。他心中亦是纷乱。父亲的暗示,母亲的忧虑,京城的风言风语,以及他自己对常胜那份复杂难言的感觉,都交织在一起。他知道,今日朝会,必有大事发生。
“陛下驾到——!”司礼太监尖细悠长的唱喏声响起。
全体文武百官立刻敛容正衣,躬身肃立。
朱元璋身着十二章纹衮服,头戴十二旒冕冠,在御前侍卫和内侍的簇拥下,缓步登上丹陛,端坐于九龙金椅之上。冕旒垂落,珠玉遮挡,让人看不清他此刻的眼神,只能感受到那扑面而来的、令人窒息的帝王威严。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山呼海啸般的朝拜声在奉天殿前回荡。
“众卿平身。”朱元璋的声音透过冕旒传来,平淡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例行政务一一呈奏,兵部汇报北疆善后及赏赐事宜,户部奏请东南漕运疏通,工部上报皇陵修缮进度……一切似乎都与往常无异。但敏锐的重臣们都能感觉到,皇帝今日似乎有些心不在焉,他的手指偶尔会轻轻敲击龙椅的扶手,目光透过晃动的珠玉,似乎在审视着每一个人。
常胜安静地听着,心中却在飞速盘算。她昨日递上的关于安置老兵和筹办军事学堂的条陈,按例今日应有廷议。然而,几轮奏对下来,却无人提及。这不寻常。
终于,当最后一份关于地方灾情的奏报处理完毕,奉天殿前出现了一阵短暂的寂静。空气仿佛凝固了,连官员们的呼吸都下意识地放轻了。
就在这时,司礼监掌印太监王景弘上前一步,展开一卷明黄色的绢帛,用他那特有的、能穿透整个广场的尖锐嗓音,朗声宣道:
“陛下有旨——!”
所有官员,无论品阶,立刻齐刷刷地跪倒在地,俯首听旨。常胜和徐辉祖也随着众人跪下,心中俱是一紧。来了!
王景弘的声音清晰地传遍每一个角落: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闻乾坤定位,阴阳和而后万物生;君臣协心,家国治而后天下平。兹有镇国公常胜,忠勇天锡,智略神授,挥师北伐,克定朔方,扬国威于万里,靖边患于百年,功在社稷,勋着旗常。魏国公徐辉祖,名门之后,将略承家,器宇轩昂,忠勤体国,乃勋戚之楷模,栋梁之翘楚。”
听到这里,许多朝臣已经隐隐猜到了什么,人群中开始出现细微的骚动。常胜跪在冰冷的地砖上,感觉一股寒意从膝盖直窜头顶。徐辉祖亦是心头巨震,猛地抬头,看向丹陛之上那模糊的身影,又下意识地看向不远处那道同样僵直的背影。
王景弘的声音还在继续,带着一种程式化的、却不容置疑的力量:
“尔二人,一为国之干城,一为世之俊杰,皆朕股肱,深慰朕心。今特降纶音,赐尔姻缘:着镇国公常胜,赐婚于魏国公徐辉祖!此乃天作之合,门户相当,既彰朕抚恤功臣之至意,亦成一段千古佳话。望尔二人结褵之后,同心同德,夫义妇顺,上则匡扶社稷,下则光耀门楣,克承家国之重,永固大明之基。钦此——!”
圣旨宣读完毕的瞬间,整个奉天殿前广场,陷入了一片死一般的寂静。
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赐婚旨意震得魂飞魄散,一时竟反应不过来。
镇国公常胜,赐婚魏国公徐辉祖?!
这……这简直是本朝开国以来,最为石破天惊的婚配!一位是功高盖世、却备受争议的女国公;一位是根正苗红、前途无量的顶级勋贵继承人!陛下此举,究竟是怎样的深意?!
短暂的死寂之后,是压抑不住的、如同潮水般涌起的哗然!
虽然无人敢高声喧哗,但那低沉的、充满了震惊、难以置信、以及各种复杂情绪的议论声,如同无数只蜜蜂在同时振翅,嗡嗡地响成一片。
文官队列中,那些恪守礼教的老臣,如刘基等人,脸色变得极其难看。他们虽然敬佩常胜之功,但内心深处始终认为女子不应居于如此高位,更不应与男子同列朝班。如今,陛下竟将她赐婚给魏国公,这岂不是将“牝鸡司晨”的可能,直接引入了最顶级的勋贵家族之中?!这……这礼法何存?!
而勋贵集团内部,反应更是复杂。与徐家交好或有姻亲的,面露忧色,担心这突如其来的结合会打破现有的势力平衡;与徐家或有龃龉的,则眼神闪烁,暗自揣测这背后是否藏着皇帝对徐家的警告或制衡;更多的人,则是纯粹的震惊与不可思议,目光在常胜和徐辉祖的背影之间来回逡巡,试图从他们身上看出点什么。
李景隆站在勋贵班列中,嘴角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极深的嫉妒与怨毒。徐辉祖本就比他更得圣心,如今又得了常胜这般……这般特殊的助力,日后这朝堂之上,还有他李景隆的位置吗?
常胜跪在原地,感觉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那一刻凝固了。
尽管早有预感,尽管知道皇帝的“恩赏”绝不会仅仅止于爵位封号,但当这赐婚的旨意真的如同惊雷般炸响在耳边时,她依然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窒息感。
她的一生,似乎总在被安排。幼年被送入宫廷,父亲罹难后更是身不由己。她以为,凭借赫赫军功,她终于可以掌控自己的命运,可以堂堂正正地立于这天地之间。可到头来,她最私人的婚姻,依旧成了帝王权术棋盘上的一颗棋子,成了用来“抚慰功臣”、“平衡朝局”的工具。
那些流言蜚语,“牝鸡司晨”、“女子干政”……此刻仿佛都变成了实质的嘲笑,在她耳边嗡嗡作响。皇帝用这桩婚姻,看似在抬高她的地位,实则是用一种最传统的方式,将她重新纳入“夫为妻纲”的框架之内,用婚姻的锁链,束缚住她可能“不安分”的手脚。
她感到一种冰冷的愤怒,以及一种深入骨髓的悲哀。
她微微抬起头,目光穿过前方官员的帽檐,望向丹陛上那高高在上的、模糊的帝王身影。阳光照射在冕旒的珠玉上,反射出刺眼的光芒,让人无法直视。
这就是她誓死效忠的君王。
这就是她用性命搏杀换来的“恩宠”。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将头磕在冰冷的地砖上。声音透过胸腔的震动传出,清晰,平静,却听不出丝毫的温度与喜悦:
“臣……常胜,领旨……谢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一般。
与此同时,另一边的徐辉祖,也正经历着内心的惊涛骇浪。
震惊过后,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是恼怒?被皇帝如此安排人生大事,毫无选择的余地,这对于心高气傲的他而言,无疑是一种冒犯。是茫然?他与常胜,相识于微末(相对而言),有过争执,也有过并肩,但从未想过会以夫妻的身份共度余生。那个在沙场上光芒万丈、在朝堂上孤清冷傲的女子,将成为他的妻子?
然而,在这恼怒与茫然之下,似乎还潜藏着一丝……他自己都未曾深究的、细微的悸动。他想起了漠北风雪中她坚定的眼神,想起了沙盘推演时她睿智的布局,想起了她面对流言时挺直的脊梁……她与他见过的所有女子都不同。
但这丝悸动,迅速被现实的沉重所淹没。这桩婚姻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徐家将被彻底卷入朝堂最瞩目的漩涡中心,意味着他未来的每一步都将被无数双眼睛盯着,意味着他需要与一个同样强大、甚至可能比他更耀眼的女子,共同面对未知的风雨。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思绪,同样俯下身,声音洪亮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臣,徐辉祖,领旨谢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冗长的朝会终于结束。
官员们如同潮水般,怀着各种心思,沉默或低声议论着,开始向宫门外退去。
常胜站起身,膝盖因久跪而有些微的麻木。她无视周围那些探究、好奇、乃至幸灾乐祸的目光,径直向着宫门走去。她的步伐依旧稳定,背影依旧挺拔,只是那周身散发出的气息,比以往更加冰冷,更加生人勿近。
在穿过奉天门的门洞时,光影交错间,她与同样正要出宫的徐辉祖,不期而遇。
两人几乎同时停下了脚步。
周围的人群似乎也下意识地放缓了脚步,无数道目光或明或暗地聚焦在他们身上。
这是圣旨赐婚后,他们的第一次面对面。
徐辉祖看着眼前的常胜。她依旧穿着那身软甲,面容清丽却毫无表情,一双眸子清澈见底,此刻却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波澜不惊,映不出任何情绪。他试图从她眼中找到一丝羞怯、愤怒或者哪怕是无奈,却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冰冷的平静。
常胜也看着徐辉祖。他剑眉星目,身姿英挺,确实是世间少有的俊杰。此刻,他的眉头微蹙,眼神复杂,有审视,有探究,或许还有一丝未及掩饰的愕然。与她的彻底冰封不同,他的情绪显然还在翻腾。
这一刻,时间仿佛凝固。
没有言语。
所有的震惊、无奈、权衡、以及对未来的不确定,都在这短暂的对视中无声地交锋、碰撞。
他看到了她眼底深处的冰封与决绝。
她看到了他眼中的波澜与审视。
这是一场始于皇权、充满政治算计的联姻。他们彼此,都心知肚明。
最终,常胜率先移开了目光,微微颔首,算是尽了最基本的礼数。然后,她不再停留,转身,迈着坚定的步伐,汇入离去的人流,将那一片复杂的目光和窃窃私语,抛在了身后。
徐辉祖站在原地,看着她决绝而孤傲的背影消失在宫门的阴影里,心中五味杂陈。
这桩被强加的姻缘,这条被安排的道路,前方等待他们的,究竟是什么?
他抬起头,望着南京城上空那片被宫墙分割的、湛蓝却显得格外逼仄的天空,久久无言。
圣旨已下,命运的红线已被强行系上。
无论他们愿意与否,从此,他徐辉祖与她常胜的名字,将被牢牢捆绑在一起,在这波谲云诡的大明朝廷中,共同浮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