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黑暗最为深沉,却也孕育着最炽烈的光。当东方天际那丝鱼肚白艰难地撕裂夜幕,逐渐渲染上淡金与绯红的霞光时,沉寂的明军营地已然苏醒,不,是已然化作一柄即将出鞘的利剑。
抛弃了多余辎重的军队,轻装上阵,显得更加精悍锐利。士兵们沉默地咀嚼着最后一口干粮,检查着身上每一处甲胄的束带,擦拭着雪亮的刀锋,眼神交汇间,是无需言语的决绝与信任。常胜立于全军之前,白袍在渐起的晨风中微微拂动,她目光扫过一张张或年轻或沧桑的脸庞,没有激昂的战前动员,只是缓缓抽出了腰间的佩剑。
剑身映着初升的朝阳,寒光凛冽。
“出发。”
简单的两个字,如同敲响了决战的战鼓。全军应声而动,以严谨而迅捷的战斗队形,如同决堤的洪流,涌出沟壑,踏上广袤的草原,向着正北方,滚滚而去!
五十里路程,对于这支饱经磨砺、求战心切的孤军而言,并非遥不可及。常胜选择的进军路线并非直线,而是充分利用草原上低矮的丘陵、干涸的河床以及稀疏的林地作为掩护,力求最大限度地隐蔽行踪,延缓被敌人发现的时间。
全军衔枚疾走,马蹄包裹着厚厚的毛毡,车轴也经过紧急处理,尽可能减少声响。唯有旌旗在风中猎猎作响,如同无声的呐喊。鸳鸯阵与三才阵的小队在前方交替掩护侦查,主力居中,徐辉祖率领骑兵游弋在两翼,如同警惕的鹰隼,随时准备扑杀可能出现的敌人游骑。
行进不到一个时辰,前方便传来了接触的信号。一小股大约百人的北元巡哨骑兵,似乎是从某个外围部落出发,正懒散地沿着一条牧道行进,恰好与明军的前锋撞个正着。
战斗在瞬间爆发,也在一瞬间结束。
明军前锋甚至没有给这支北元巡哨发出警讯的机会。弩箭精准而无声地点名,随后如同鬼魅般突进的鸳鸯阵小队,用长枪和盾牌、狼筅的完美配合,迅速分割、绞杀了这百余人。只有寥寥数骑见机得快,拨马欲逃,却被两翼包抄而来的徐辉祖骑兵轻易追上,雪亮的马刀划过,一切重归寂静。
“清理痕迹,快速通过!”常胜的命令简短有力。她没有丝毫停留,大军如同掠过草尖的狂风,继续向北卷去。地面上只留下些许不易察觉的战斗痕迹和迅速被拖拽掩埋的尸首。
然而,规模的军事行动,终究无法完全隐匿。随着不断深入,遭遇北元零散骑兵和牧民的概率大大增加。尽管明军尽力清除每一支遭遇的小股敌人,但消息还是如同投入水中的涟漪,不可避免地扩散开来。
当明军主力推进到距离王庭仅剩二十里时,草原上的气氛明显变得紧张起来。远方开始出现越来越多的北元骑兵身影,他们不再是小股的巡哨,而是成建制、带着明显敌意的游骑。他们远远地缀着明军大队,如同嗅到血腥味的狼群,试图查明这支突然出现的明军的规模和意图。
“将军,敌军游骑增多,我们恐怕已经暴露了。”徐辉祖策马来到常胜身边,面色凝重。远处,几支北元骑兵小队正在试图迂回靠近,窥探明军虚实。
“无妨。”常胜神色不变,目光依旧锁定北方,“到了这个距离,暴露是必然。我们要的,就是速度!传令前锋,不必理会小股骚扰,全力向前!两翼骑兵,驱散他们,不得让其靠近主力,干扰我军行进速度!”
“得令!”
命令下达,明军的应对策略立刻改变。前锋不再与纠缠的小股敌人恋战,如同一支利箭,笔直地射向王庭方向。而两翼的骑兵则主动出击,如同挥舞的双鞭,狠狠抽向那些试图靠近的北元游骑。弓弦震响,箭矢破空,马刀碰撞,小规模的骑兵冲突在广袤的草原上此起彼伏。明军骑兵凭借更好的装备、严格的纪律和高昂的士气,屡次将人数相当的北元游骑击溃、驱散。
但北元人的反应也在加速。越来越多的号角声从王庭方向传来,低沉而悠远,带着一种原始的紧迫感。地平线上,开始出现大股骑兵扬起的烟尘,那是王庭派出的、试图拦截和迟滞明军的部队。
“报——!前方五里,发现敌军大队骑兵,数量约三千,正在列阵,试图阻断我军去路!”斥候飞马来报。
常胜眼神一厉,终于到了必须硬闯的时刻。
“传令!车阵向前,与前锋汇合!弩手、火器营依托车阵准备!全军变阵,锋矢阵!目标,正前方敌阵,凿穿他们!”
呜——呜——呜——!
明军阵中,代表进攻与变阵的号角声冲天而起,激昂而肃杀。原本行军的队伍迅速变换,一辆辆装载着轻型火炮和弩机的偏厢车被推到前方,与盾牌手、长枪手结合,形成坚固的移动堡垒。弩手和火铳手隐于车阵之后,弓箭手压住两翼。整个大军化作一支巨大的、无坚不摧的锋矢,而箭头,便是常胜本人所在的中军!
对面的北元骑兵显然没料到这支明军如此果断,面对拦截不仅不减速,反而主动发起了冲锋!他们仓促地射出一轮箭雨,但大多被明军的车阵和盾牌挡住。
“放!”
随着明军将领一声令下,车阵后的弩机发出沉闷的轰鸣,粗大的弩箭如同死神的长矛,瞬间将北元骑兵前排射得人仰马翻!紧接着,爆豆般的火铳声响起,硝烟弥漫,铅弹如同疾风骤雨,泼洒向混乱的敌阵!
“大明!万胜!”
在震耳欲聋的呐喊声中,明军锋矢阵狠狠撞入了北元骑兵的队伍!长枪如林,突刺而出!马刀雪亮,劈砍而下!战斗瞬间进入白热化。北元骑兵凭借个人勇武和骑术拼命抵抗,但在明军严谨的阵型、默契的配合和犀利的火器打击下,他们的阵线如同冰雪遇到烈阳,迅速崩溃、瓦解。
常胜始终处于战斗的最核心区域。她剑法凌厉,每一剑都精准地带走一名敌军的性命,同时口中不断发出指令,调整着各部的进攻节奏和方向。徐辉祖则率领骑兵在侧翼反复冲杀,将试图重组阵型的北元骑兵一次次打散。
这场遭遇战,持续了不到半个时辰。三千北元骑兵被彻底击溃,死伤枕籍,残部四散奔逃。明军也付出了数百人的伤亡,但进攻的势头丝毫没有减弱。
“不要停!继续前进!”常胜的声音透过面甲传出,带着金属般的冰冷。她甚至没有下令打扫战场,只是让轻伤员相互扶持,重伤员集中安置于俘获的少量马匹上,大军毫不停留,踏着敌人的尸骸和破碎的旌旗,继续向着那片已隐约可见庞大轮廓的王庭冲去!
距离,在铁与血的厮杀中被一步步缩短。
十里、五里、三里……
当明军冲破最后一道由仓促集结的部落战士组成的、稀稀拉拉的防线后,眼前豁然开朗。
那是一片水草极为丰美、地势略高的广阔区域。成千上万顶大小不一、颜色各异的毡房、帐篷,如同白色的蘑菇般,密密麻麻地覆盖了整个草原,一直延伸到视线尽头。无数牛羊马匹在营地外围游荡,如同移动的云彩。而在营地的正中央,一座规模宏大、气势恢宏的金顶大帐赫然矗立,在阳光下反射着耀眼夺目的光芒!大帐周围,旌旗招展,盔明甲亮的精锐卫兵层层环绕,刀枪如林,杀气森然!
北元王庭!扩廓帖木儿的金帐!终于,毫无遮掩地暴露在了大明孤军的兵锋之下!
此刻,整个王庭显然已经收到了警报,陷入了巨大的混乱和恐慌之中。可以看到无数人影在营地中奔跑、呼喊,骑兵们仓促地寻找着自己的队伍,军官声嘶力竭地试图维持秩序,妇孺的哭喊声、牛羊的惊叫声、号角声、马蹄声……交织成一曲末日降临般的混乱交响。
常胜勒住战马,抬手示意全军停止前进。
历经千辛万苦,穿越死亡绝地,击破层层阻截,他们终于……兵临城下!
明军将士们迅速在王庭外围展开战斗队形。车阵在前,弓弩火器蓄势待发,步兵结阵如墙,骑兵于两翼游弋。虽然经过长途奔袭和连续战斗,人人脸上都带着疲惫,但眼神却燃烧着熊熊的战意,死死地盯着前方那片巨大的、陷入混乱的营地。他们如同蓄势待发的猛虎,只需主帅一声令下,便会扑上去,将猎物的喉咙撕裂。
常胜驻马于全军之前,目光越过混乱的外围营地,牢牢锁定在那座金顶大帐上。风吹起她染血的白袍,猎猎作响。她知道,扩廓帖木儿此刻一定就在那金帐之中,或许正用惊怒交加的目光,注视着这支如同神兵天降的明军。
她没有立刻下令进攻。她在等,等阵型完全展开,等士兵们稍喘一口气,也在等……那位北元枭雄的反应。
战场之上,出现了一种奇异的短暂寂静。只有风掠过草原的声音,以及王庭内部持续不断的喧嚣,衬托着明军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与肃杀。
兵锋已至,城下悬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