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移比预想的更加艰难。老船公的舢板塞满了清晨采摘的莲藕和菱角,张伟等人蜷缩在湿漉漉的荷叶与杂物之下,忍受着淤泥的腥气和拥挤的闷热。秦淮河支流蜿蜒入城,沿途关卡虽有巡检,但钱大有打点过的船公憨厚赔笑,递上几串铜钱和一把鲜藕,也就顺利放行。张伟透过缝隙,看到水门守卒懒散的模样,心中稍安,却又忧虑——若“蜃楼”势力已渗透官方,这样的松懈反倒是危险。
“宝异斋”位于夫子庙东侧一条不甚起眼的巷弄深处,门脸不大,黑底金字的招牌却透着股刻意的“洋气”。店铺刚开张月余,专卖些玻璃珠子、自鸣钟残件、粗糙的南洋贝壳饰品以及真假难辨的“西洋奇药”,吸引了不少好奇的市民和附庸风雅的文人,终日人流不绝。
掌柜姓吴,四十许岁,面团团一脸和气生财相,见到钱大有带来的“北地贵客”(张伟等人伪装的身份),立刻热情洋溢地引入后堂,穿过堆满货品的狭窄通道,推开一座沉重的檀木多宝阁,露出后面仅容一人通过的楼梯,通往地下。
暗室比鱼腹仓宽敞干燥许多,有床铺、桌椅,甚至一个带着烟道的小炭炉,通风也经过巧妙设计,毫无气闷之感。显然,这是精心准备的避难所。
“吴掌柜是臣当年行商时救过的落魄秀才,懂些夷文,心思活络,绝对可靠。”钱大有低声对张伟道,“此处每日人来人往,三教九流都有,反是最好的掩护。后院有口枯井,井下另有暗道通往后街染坊,危急时可走。”
张伟点点头,强打精神环顾四周。暂时安全了,但危机远未解除。他示意众人抓紧时间休整、处理伤口,自己则立刻让宋应星再次检查导航圆盘和金属盒。
宋应星将圆盘放在桌上,就着炭炉的光亮仔细观察。“陛下,绿点移动停止了,位置……就在南京城内,似乎是在城北靠近皇城旧址(明故宫)附近,那里多旧宅深院,人员混杂。信号依旧微弱,但比在鱼腹仓时稳定了一些,可能因为离得更近?”
皇城旧址附近……张伟沉吟。那里勋贵、官僚、富商宅邸与平民区交错,鱼龙混杂,确实是藏身的好地方。“白莲余孽”选择那里,不无道理。
“金属盒呢?”他问。
宋应星摇头:“彻底死寂,内部可能有精密构件被烧熔。除非有‘蜃楼’的专门工匠和替换零件,否则难以修复。不过……”他拿起那块从怪船上得到的奇异手铳,“这东西的结构臣已基本摸清,其激发原理虽奇,但核心在于一种能瞬间产生高温电火的‘燧石’和特制‘火药’。臣仿制不了那种‘燧石’,但或许能用精炼火药和改良激发机构,做出威力稍逊但可用的仿品。只是需要材料和工具,还有时间。”
仿制异界火铳?这倒是个意外之喜。若能装备小队,至少在单兵武力上能拉近一点差距。“需要什么,让吴掌柜和钱大有想办法,尽快弄来,但要隐蔽。”张伟指示。
沈炼安排好了警戒班次,疲惫不堪的众人终于得到片刻喘息。张伟服下吴掌柜找来的安神汤药,强迫自己睡了一个时辰。醒来时,精神稍复,但那种被标记的隐晦不适感依然存在,仿佛皮肤上沾着洗不掉的灰尘。
钱大有已通过吴掌柜的渠道,将“江湖仇杀误导视线”和“调动卫所兵力”的两条计策悄悄布置下去,效果如何尚需等待。他还带回一个消息:城中黑市暗流涌动,有人在高价收购朱砂、水银、硝石,以及一种产自西南的“阴髓铁”,收购者身份神秘,但出货的渠道似乎与几家背景深厚的官店有关。
“阴髓铁?”宋应星听到这个名字,猛地抬头,“可是色作灰黑,入手阴寒,寻常炉火难熔,唯有雷击木炭配合特殊鼓风方能勉强锻造的那种?”
“正是!宋先生也知道?”钱大有讶异。
“听过传闻!据说此铁蕴一丝地底阴煞之气,铸剑锋利无比但易招邪祟,多用于陪葬冥器或巫蛊之物。”宋应星脸色发白,“‘蜃楼’大量收购此物,恐怕……不只是为了铸造兵器那么简单。结合‘归墟之鼎’需要‘活尸脑’这等阴邪之物……他们很可能在尝试炼制某种能大规模承载或传导‘秽光’的……‘邪器’!”
这个推测令人不寒而栗。若“蜃楼”不仅仅满足于用“鼎”释放一次污染波,而是在暗中打造一支由“秽光”驱动的邪器军队……
“必须尽快弄清楚他们在城内的巢穴,以及‘白莲余孽’在其中扮演的角色。”张伟感到时间越发紧迫。他让钱大有继续动用所有灰色关系网,重点查皇城旧址附近近期的人员异动、房产交易和物资流入。
就在这时,吴掌柜轻轻叩门进来,面色有些古怪,手里拿着一份拜帖。“东家,前堂来了位客人,指名要见‘能做主的大掌柜’,说是……有一桩关于‘海底明月’的生意要谈。”他将拜帖递给钱大有。
拜帖素雅,上无署名,只画着一朵极其精致的、含苞待放的白莲花!花瓣边缘,用几乎看不见的银粉勾着一圈细密的波纹与闪电纹样!
白莲!波纹闪电!是“蜃楼”与白莲教的共同标记?!
张伟等人脸色骤变。对方找上门了?是发现了这里?还是……另一种形式的接触?
“来人什么模样?”沈炼瞬间按住刀柄。
“是个女子,戴着帷帽,看不清面容,声音有些低哑。穿着普通,但气度不像寻常百姓。只带了一个垂首不语的小厮。”吴掌柜回忆道,“她直接递上这拜帖,说‘海底明月,盈亏有数,贵斋若有真品,不妨一观’。”
暗语?钱大有看向张伟。
是陷阱,还是机会?对方似乎不确定“宝异斋”的底细,用暗语试探。若不见,可能显得心虚,引来更深入的调查;若见,则风险莫测。
张伟迅速权衡。对方用暗语而非强攻,说明至少此刻不想撕破脸,或者也在试探。或许可以利用。
“钱大有,你去见。随机应变,试探她的来意和底细。沈炼,你带两人在隔壁警戒,若有异动,立刻接应。吴掌柜,照常营业,留意店外有无眼线。”张伟快速安排,“记住,我们只是‘有点特殊门路的商人’,对‘海底明月’好奇,但不知深浅。”
钱大有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衣冠,恢复了商人圆滑的笑容,拿着拜帖走了出去。
暗室中气氛紧张。张伟让宋应星准备好简易的监听装置(一个扣在墙上的铜碗),自己则集中所剩不多的精神力,尝试延伸感知,去捕捉前堂隐约的对话声。星图碎片传来微弱的支持,让他五感变得更加敏锐。
前堂隐约传来钱大有热情寒暄的声音,接着是那个低哑女声平静的回应。对话起初围绕一些“海外奇珍”的真伪和行情,如同寻常生意洽谈。但很快,话锋开始转向。
“……听闻贵斋有些门路,能弄到朝廷严控的物事?”女声似不经意地问。
“夫人说笑了,小本经营,哪敢触碰朝廷禁忌。不过是些番邦玩意儿,图个新鲜。”钱大有滴水不漏。
“是么。”女声顿了顿,“那‘阴髓铁’、‘雷击木炭’之类的稀罕物,贵斋可有渠道?”
果然冲着这个来的!钱大有心中凛然,面上却苦笑:“夫人说的这些,小人只听其名,未见其物,恐怕爱莫能助。”
一阵短暂的沉默。接着,女声压低了些:“明人不说暗话。我家主人所求,非为私利,乃为‘涤荡乾坤,重光日月’。听闻贵斋东家颇有魄力,不拘常法,或可……共襄盛举?”
白莲教经典的造反口号!钱大有心头狂跳,假装惶恐:“夫人慎言!此等话语,小人可不敢听!小人只想安稳做生意……”
“生意?”女声轻笑一声,带着几分讥诮,“如今这世道,想做安稳生意,恐怕不易。‘海上的朋友’对江南很感兴趣,他们的‘明月’,可比朝廷的‘日头’有意思得多。贵斋若固守旧船,只怕风雨来时,难以自保。”
这是赤裸裸的拉拢和威胁!暗示“蜃楼”(海上的朋友)将带来变革,不合作就毁灭。
钱大有继续扮演胆小商人:“夫人……您说的太吓人了。小铺子经不起风浪,只求各位高抬贵手……”
似乎看出钱大有的油滑,女声失去了耐心,语气转冷:“也罢。今日之言,阁下可仔细思量。三日后,子时,清凉门外,白石桥下,若有意,可持此物前往。”接着是极轻微的、物件放在柜台上的声音。“记住,机会只有一次。告辞。”
脚步声离去。钱大有又虚情假意地挽留客气了几句,才拿着东西回到后堂暗室。
他手中多了一枚巴掌大小的木牌,木质黝黑,触手温润,正面浮雕着一朵怒放的白莲,背面则是熟悉的波纹闪电符号。木牌边缘,刻着一行小字:“白阳净世,弥勒降生”。
“果然是白莲教!而且与‘蜃楼’勾结颇深!”钱大有声音发颤,“她约三日后清凉门外见面,恐怕是个甄别或吸纳的场合。我们去不去?”
张伟接过木牌,精神力扫过,立刻感到一股极其微弱、但充满狂热信仰愿力和混乱“秽光”残留的混合气息。这牌子不仅是信物,恐怕也带有某种追踪或标记功能。
“去,但未必是我们亲自去。”张伟眼神锐利起来,“这是个机会,也许能摸到他们在城内的一个据点,甚至见到更核心的人物。但风险太大。”他看向沈炼和宋应星,“我们需要一个万全之策,既能探查,又不暴露自身。或许……可以‘创造’一个合适的‘合作者’身份?”
他心中快速构想着:能否利用吴掌柜的渠道,找一个背景干净但急需钱财、胆大心细的亡命之徒,伪装成“宝异斋”背后急于寻找新靠山的黑市商人,去赴这个约?同时,沈炼带人远远跟踪,宋应星则尝试制作能屏蔽或干扰木牌感应的装置……
然而,未等他将计划说出口,负责监听前堂的侍卫忽然低呼:“陛下!吴掌柜刚打手势,店外……好像有官差过来了!不是寻常巡检,穿着像是……刑部或者锦衣卫的服饰!”
众人悚然一惊!官差?这个节骨眼上?是巧合,还是白莲教女子引来的?或者是“蜃楼”通过其他渠道施压?
“所有人,立刻进入最高戒备!沈炼,带你的人守住暗室入口!钱大有,你和吴掌柜去应付官差,见机行事!”张伟迅速下令,同时将那枚白莲木牌紧紧握在手中。
木牌上的莲花,在昏暗的光线下,仿佛活了过来,散发着不祥的微光。
而店外,官差沉重的脚步声和吆喝声,已清晰可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