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患旋涡的汹涌波涛,拍打着医疗系统这艘本就负重前行的巨轮。而联合调查指挥部对临州一药腐败窝案的深入掘进,则如同探照灯穿透了惊涛骇浪,直射入船舱底部那些最为阴暗、最令人心寒的角落。当药价与器械回扣的宏观链条被勾勒清晰后,调查的锋芒开始转向构成这些链条的一个个具体的人——那些曾经宣誓希波克拉底誓言、身披象征纯洁与神圣“白衣”的医者。他们的堕落与沉沦,远比冰冷的数字和抽象的流程更令人扼腕,也更深刻地揭示了系统之弊对人性的侵蚀。白衣,已然蒙尘。
副院长李斌的案卷,是最为厚重,也最令人唏嘘的一部。他曾是临州医药乃至全省都小有名气的心外科专家,技术精湛,发表过多篇有影响力的论文,是医院着力培养的“技术型领导”苗子。
调查组调取了他早年的手术记录和患者评价,赞誉颇多。一位曾被他从死亡线上拉回来的老干部回忆:“李医生当年,那是真负责,没日没夜地守在病房,跟我们家属沟通也特别耐心。那时候的他,眼里有光,对病人有感情。”
转折发生在他被提拔为副院长,分管药事、设备和采购之后。权力的增大,意味着诱惑的剧增。最初,他也曾犹豫和抗拒。调查人员在他早年的一本私密工作笔记中,看到过这样的字句:“今日又拒一药代红包,然其言‘此乃行业惯例,无人可免’,心中甚是烦扰。坚守本心,何其难也!”
然而,在系统性的“围猎”和“同化”下,他的防线逐渐松动。第一次接受“学术会议”的邀请,第一次收下“微不足道”的礼品卡,第一次在设备采购中“适当倾斜”并获得了丰厚的“回报”……欲望的闸门一旦打开,便再难关闭。他从最初的忐忑不安,到后来的习以为常,再到最后的主动索求,完成了一个技术专家向贪腐操盘手的“进化”。
在他的授意和操控下,临州医药的药品器械采购成了他个人的“提款机”。他熟练地利用药事会、专家评审等制度漏洞,与医药代表、设备商编织起一张巨大的利益网络。据初步核查,其通过直接收受现金、接受利益输送、帮助亲属经商等方式,涉嫌非法获得的财产总额已达数千万之巨。那个曾经眼中有光的医生,如今眼中只剩下对金钱和权力的贪婪。
肿瘤科主任赵宏远,是另一个极具代表性的案例。在患者和公众面前,他是医术高超、德高望重的“肿瘤克星”,是许多晚期癌症患者最后的希望。他的诊室门口总是排着长队,锦旗挂满了墙壁。
然而,在另一面,他却是医药代表们竞相巴结的“赵主任”,是“泽普生”等高价靶向药在临州一药畅通无阻的关键人物。调查显示,赵宏远不仅自己大量开具这些药品,还利用其科主任的权威,影响甚至要求科室其他医生优先使用,形成了所谓的“用药习惯”。
他的受贿手段更为“学术化”和“隐形化”。他很少直接收取现金,而是通过其女儿在境外设立的账户,接收来自医药公司以“科研合作”、“临床试验数据购买”等名义支付的巨额“经费”。同时,他还是一家与多家药企有密切合作的生物科技公司的“隐形股东”,每年坐享巨额分红。
“他跟我们谈药,从来不谈疗效,只谈‘空间’(指回扣空间)。”一位曾与赵宏远打过交道的医药代表交代,“他会明确告诉我们,别的药企给了多少‘支持’,我们要想让他多用我们的药,必须拿出更有‘诚意’的方案。”
这位在患者面前温文尔雅、耐心细致的“名医”,在利益的谈判桌上,却精明、冷酷得像一个纯粹的商人。他的“双面人生”,是对医者仁心的最大讽刺。
药剂科主任王芸,作为医院药品流通的“守门人”,其权力寻租更为直接和精准。她虽不直接面对患者,却牢牢掌控着药品进入医院药房和最终出现在医生处方上的关键环节。
调查发现,王芸几乎对所有进入临州一药的药品,都设置了或明或暗的“门槛”。新药想进院?可以,先交一笔“入门费”(通常以“质量考察费”、“药师服务费”等名义)。药品想在处方系统里被放在显眼位置?需要支付“位置维护费”。甚至,连一些基础药品的供应商选择,她也能从中牟利。
“她就像一个精准的流量分配师。”一位药品供应商痛诉,“我们的药疗效再好,价格再公道,如果‘孝敬’不到位,她就能让你的药在药房里积灰,医生想开都开不出来。相反,那些价格高、回扣多的药,她总能想办法让它们快速流转。”
王芸及其家人名下的多套房产、豪华轿车以及大额不明来源资金,清晰地勾勒出她利用职权疯狂敛财的轨迹。那个本应保障药品供应安全、控制药占比的关键岗位,成了她个人发财的“金山”。
除了这些“关键少数”,调查也触及了许多普通医务人员。他们或许没有巨大的权力,但也或多或少地被卷入这片泥潭。
有的年轻医生,为了尽快晋升职称、获得科研资源,不得不向掌握课题和论文发表渠道的上级“进贡”,或者参与由药企赞助、数据造假的“临床研究”。
有的护士长,在科室耗材管理上做手脚,虚报冒领,赚取差价。
更多的普通医生和护士,则面临着巨大的道德困境和生存压力。一方面,他们目睹着系统的腐败和不公,内心充满无力感;另一方面,他们自身的收入与科室效益挂钩,有时不得不屈从于“多开药、多检查”的潜规则,以维持体面的生活。
一位匿名医生在网络上写道:“我们穿着白大褂,却感觉浑身沾满了泥点。我们想干干净净地看病,可环境不允许。患者骂我们黑心,我们委屈;可有时候看着自己的工资条,想想那些领导们动辄千万的灰色收入,又觉得自己的坚守像个笑话……”
翻阅着这一份份浸透着欲望与挣扎的案卷,林寒的心情异常沉重。他看到的,不仅仅是一桩桩违纪违法的事实,更是一个个曾经怀揣理想、最终却迷失在权力与金钱迷宫中的灵魂。
“绝对的权力导致绝对的腐败。”他对周海洋感叹,“当评价一个医生的标准,不再是他的医术和医德,而是他能为科室、为医院创造多少‘效益’时;当坚守原则的人被边缘化,而善于钻营的人步步高升时,环境的恶化就难以避免。李斌、赵宏远这些人,固然有其自身党性丧失、道德沦陷的主要责任,但那个扭曲了他们、甚至某种程度上‘塑造’了他们的环境和机制,难道不更值得我们深思和警醒吗?”
惩处贪腐分子是必须的,是维护公平正义的底线。但如何净化这片土壤,如何重建一套能够让医者安心治病救人、让患者放心托付生命的制度环境,才是真正艰难而漫长的救赎之路。
白衣染尘,需以雷霆之势洗刷,更需以制度之清泉,长久滋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