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母格外喜欢戏班里的小旦和小丑,让人把他俩带进来。凑近一看,俩孩子眉清目秀的,更显惹人疼。
问了年纪,小旦才十一岁,小丑才九岁,众人都忍不住叹息。
贾母吩咐人拿些肉果给俩孩子,又额外赏了钱。
凤姐凑趣笑道:“这小旦扮上妆,活像咱们府里一个人,你们没看出来?”
宝钗心里早有答案,却只点头不说话;宝玉也看出来了,可敢说半个字?
偏史湘云心直口快:“我知道!像林姐姐!”
宝玉吓得赶紧瞪了湘云一眼。众人再细打量小旦,都笑起来:“还真像!”一场热闹,没多久就散了。
到了晚上,湘云就催翠缕收拾行李。
翠缕不解:“急什么?要走的时候再包也不迟啊。”
“我明早就走,在这儿看人脸子吗?”湘云气鼓鼓的。
宝玉连忙凑过来解释:“好妹妹,你错怪我了。林妹妹心思细,别人都看出来了却不敢说,就是怕她生气。你没顾忌就说出来,她肯定不高兴啊!我给你使眼色,是怕你得罪人,你怎么反倒恼我了?换了别人,就算得罪人,我才不管呢!”
湘云甩开他的手:“别跟我说这些花言巧语!我本来就比不上你林妹妹,别人拿她取笑都没事,我一说就错了?我本来也不配跟她说话——她是金贵的主子姑娘,我就是个奴才丫头呗!”
宝玉急得赌咒:“我真是为你好才落得不是!我要是有坏心,立刻化成灰,让万人踩!”
“大正月的,少说这些不吉利的浑话!”
湘云啐道,“要哄人去哄那些小性儿、爱生气、管着你的人去,别在我这儿现眼!”
说完气冲冲进贾母里屋,躺床上不理人了。
宝玉碰了一鼻子灰,只好转头去找黛玉。可刚进门,就被黛玉一把推出来,“砰”地关上了门。
宝玉摸不着头脑,在窗外低声喊“好妹妹”,黛玉压根不搭理。
宝玉垂着头闷闷不乐,紫鹃知道前因后果,也不敢劝,只看着他傻站着。
黛玉以为他走了,开门一看,宝玉还杵在那儿,只好让他进来。
“有话就说,好好的生气,到底为什么?”宝玉问。
黛玉冷笑:“问我?我怎么知道!我就是供你们取笑的靶子呗——拿我跟戏子比,让大家笑个够!”
“我没拿你比,也没笑你啊,你怎么就恼我了?”
宝玉辩解。
“你没比没笑?比别人比了笑了还过分!”
黛玉更气了,“就算这个能忍,你为什么给云丫头使眼色?安的什么心?难道她跟我玩,就掉价了?她是公侯小姐,我是民间丫头,她跟我说话,我要是回嘴,就是她自讨没趣?你是不是这么想的?”
她越说越激动:“你好心调停,可人家领你的情吗?云丫头不也恼了?你倒好,拿我当挡箭牌,说我‘小性儿、爱生气’!我恼她跟你有什么关系?她得罪我又碍着你什么事了?”
宝玉这才知道,方才和湘云的对话,黛玉全听见了。他本想两边劝和,结果两头受数落,瞬间想起前日看的《南华经》:“巧者劳而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蔬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山木自寇,源泉自盗”。
越想越觉得没意思:连身边这几个人都应酬不好,将来还能做什么?他也不辩解了,转身就回了自己房。
黛玉见他走得干脆,知道他是赌气,心里更添了气,对着他背影喊:“走了就别回来!一辈子别跟我说话!”
宝玉回到房里,往床上一躺,闷不吭声。
袭人知道前因后果,不敢直接提,只好换个话题:“今儿听了戏,估摸着宝姑娘要还席呢。”
宝玉冷笑:“她还不还席,跟我有什么关系?”
袭人见他语气不对,又劝:“大正月的,娘儿们姐儿们都开开心心的,你怎么又闹脾气?”
“她们开心不开心,关我什么事?”宝玉语气更冷。
“大家和和气气的多好,你也随和点啊。”袭人还想劝。
“什么大家彼此?她们有彼此,我不过是赤条条无牵挂罢了!”说到这句,宝玉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
袭人见他这样,不敢再劝。
宝玉反复琢磨“赤条条无牵挂”,越想越心酸,竟嚎啕大哭起来。他翻身下床,走到案边,提笔写了一偈:
你证我证,心证意证。是无有证,斯可云证。无可云证,是立足境。
写完自己觉得懂了,又怕别人看不懂,就又填了一首《寄生草》附在后面。念了一遍,只觉得心里没了牵挂,便上床睡了。
黛玉见宝玉走得决绝,放心不下,借口找袭人,过来打探动静。袭人说:“宝二爷已经睡了。”
黛玉正要走,袭人忽然说:“姑娘等等,二爷刚写了个字帖,您瞧瞧写的啥。”说着把宝玉写的偈语拿给她看。
黛玉一看就明白,这是宝玉一时赌气写的,又觉得可笑又觉得可叹。
她对袭人道:“就是个玩意儿,没什么要紧的。”说完拿了字帖,回自己房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