袭人刚要走,王夫人又喊住她:“站住,我想起件事问你!”袭人忙折回来。
王夫人见房里没人,低声问:“我隐约听说宝玉挨打,是环儿在老爷跟前说了啥话,你听见没?听见就悄悄告诉我,我绝不说是你说的。”
袭人道:“我倒没听说这话,只知道是二爷霸占戏子,人家找上门来要人才挨的打。”
王夫人摇头:“不光是这个,还有别的缘故。”
袭人犹豫了下,笑道:“太太别生气,我今儿斗胆说句不知好歹的话,论理……”说了半截又咽回去。
王夫人催她:“只管说,我不生气。”
袭人这才开口:“论理二爷确实该让老爷教训两顿,要是老爷再不管,将来指不定闯出啥大祸!”
王夫人一听,立马合掌念“阿弥陀佛”,拉着袭人喊“我的儿”:“亏你也明白,这话跟我心思一模一样!我咋不想管儿子?先时珠大爷在,我管得多严!如今就剩他一个,身子又弱,老太太还把他当宝贝,管紧了怕他有好歹,又怕老太太气坏了,只能由着他,可到头来还是吃了大亏!我劝也劝过、骂也骂过,他转头就忘,真打坏了,我将来靠谁啊!”说着眼泪就掉下来了。
袭人见王夫人伤心,也跟着落泪,又道:“二爷是太太的心头肉,您哪能不心疼!我们做下人的,只求伺候着大家平安,可现在连平安都难了。我天天劝二爷,可他就是听不进去,偏又有人爱凑他跟前,也怨不得他这样。”
她话锋一转:“今儿太太提起这事,我倒有件事惦记好久了,想跟太太讨个主意,又怕您疑心,不但话白说,连活路都没了。”
王夫人听出话里有话,忙道:“我的儿你只管说!近来大家都夸你,我还以为你只是对宝玉用心、待人和气,没想到你竟有这等大见识,跟我想的一样!有话尽管说,别让旁人知道就行。”
袭人这才说:“我也没啥别的,就想讨太太个示下,能不能想个法子,让二爷以后搬出园子住?”
王夫人吓一大跳,攥着袭人手腕问:“难道宝玉跟谁作怪了?”
袭人忙摆手:“太太别多心!这是我的小见识。如今二爷大了,园里姑娘们也大了,林姑娘宝姑娘又是表姊妹,虽说亲如姊妹,到底有男女之别,日夜待在一块儿不方便,外人看着也不像样子。俗语说‘没事常思有事’,万一有个无心之举,被有心人传歪了,可就说不清了。”
她接着说:“二爷性子您知道,就爱跟我们丫头堆混,要是有半点差错,不管真假,小人的嘴啥话都敢说!二爷名声品行要是毁了,太太也没法跟老爷交代,‘君子防不然’,不如早点防着好!我为这事日夜揪心,又没法跟别人说。”
王夫人听得如雷轰顶,立马想到金钏儿的事,越发看重袭人,笑道:“我的儿,你竟想得这么周全!我也不是没琢磨过,只是这阵子事多就忘了。你这番话提醒了我,多亏你保全我们娘儿俩的体面,我竟不知你这么好!你先回去,我自有安排。以后宝玉就托付给你了,好歹留心保全他,我必不亏待你!”
袭人连连答应着退出去,回到怡红院,正好宝玉睡醒,便把王夫人给香露的事说了。
宝玉喜出望外,赶紧让人调了来尝,果然香气独特、滋味绝妙。可他心里惦记着黛玉,想派人去探望,又怕袭人阻拦,便想了个法子,先让袭人去宝钗那儿借书。
袭人一走,宝玉就喊来晴雯:“你去潇湘馆看看林姑娘在干啥,她要是问我,就说我好多了。”
晴雯犯难:“平白无故去干啥?总得有个由头,不然多尴尬!”
宝玉道:“没啥可说的。”晴雯又道:“要不送点东西或取点东西,不然我去了咋搭话?”
宝玉想了想,从枕边摸出两条旧手帕递给晴雯:“那就说我让你送这个给她。”
晴雯撇嘴:“这半新不旧的手帕子送她?她准得恼,说你打趣她!”
宝玉却笑道:“你放心,她肯定懂。”
晴雯没法子,只好拿着手帕去了潇湘馆。刚进门就见春纤在栏杆上晾手帕,春纤忙摆手:“姑娘睡下了!”
晴雯走进屋,屋里没点灯,黑漆漆的。黛玉躺在床上问是谁,晴雯回道:“是我,二爷让我送手帕子给姑娘。”
黛玉心里纳闷:“好好的送手帕子干啥?”便问:“这帕子是谁给他的?定是好东西,让他留着送别人吧,我这会儿不用。”
晴雯笑道:“不是新的,就是二爷家常用的旧帕子。”
黛玉越发疑惑,仔细琢磨半天,忽然恍然大悟,忙说:“放下吧,你回去吧。”
晴雯放下手帕,一头雾水地往回走,一路都没想明白这旧帕子有啥深意。
这边黛玉揣着那两条旧帕,心里早已翻江倒海:宝玉这番苦心,竟能领会我的心意,这让我又喜又悲;平白送两条旧帕,单看物件确实可笑,可私相传递又让我有些惶恐;我总爱掉泪,想来也没滋味,又有些惭愧。
她越想越心绪难平,也顾不上避讳,让丫鬟掌了灯,研墨蘸笔,在旧帕上提笔写下三首诗:
眼空蓄泪泪空垂,暗洒闲抛却为谁? 尺幅鲛绡劳解赠,叫人焉得不伤悲!
其二 抛珠滚玉只偷潸,镇日无心镇日闲。 枕上袖边难拂拭,任他点点与斑斑。
其三 彩线难收面上珠,湘江旧迹已模糊。 窗前亦有千竿竹,不识香痕渍也无?
黛玉还想往下写,忽然浑身燥热、脸颊发烫,走到镜前一照,腮边通红,自己都觉得比桃花还艳,却不知病根已悄然埋下。
她上床躺下,手里还攥着那两条手帕反复思索,这茬暂且不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