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见袭人动了气,便不再提这事,只顾低着头剥栗子。
袭人见状,故意逗他:“怎么不说话了?是我刚才话说重了惹你生气了?要是真喜欢,明儿花几两银子把她买进来就是了。”
宝玉苦笑道:“你这话说的,叫我怎么接?我不过是夸她人好,配得上住在这样的深宅大院里,反倒是我们这些浊物,占了这样的好地方。”
袭人听了,语气软了些:“她虽没这福气进贾府,在家也是娇生惯养的,我姨父姨娘把她当宝贝似的疼。今年十七了,嫁妆都备齐了,明年就出嫁。”
“出嫁”两个字一出口,宝玉心里又是一沉,忍不住叹了两声。
正心烦意乱,又听见袭人叹气:“这几年我都没怎么见过姊妹们,如今我要是回去了,想见就更难了!”
宝玉听出话里有话,心里咯噔一下,连忙扔下手里的栗子,急着问:“怎么回事?你要回去?”
袭人慢悠悠道:“我今儿听见我妈和哥哥商量,让我再熬一年,明年他们来京城就把我赎出去。”
宝玉更急了,追问:“好好的赎你干什么?”
袭人道:“这有什么好奇怪的?我又不是府里的家生子,一家子都在外面,就我一个人在这儿,总不能一辈子不回去吧?”
“可我不想让你走啊!”宝玉急得直跺脚。
袭人却反问:“哪有这个道理?就是皇宫里的宫女,都有年限,几年一换几年一放,没有一直留着的道理,何况咱们家?”
宝玉一想,这话确实在理,又抱着一丝希望:“要是老太太不放你呢?”
“老太太凭什么不放?”
袭人故意泼冷水,“要是我真有什么过人之处,能让老太太、太太舍不得我,多给我家些银子留下,还有可能;可我就是个最普通的丫鬟,比我强的一抓一大把。我从小跟着老太太,先伺候史大姑娘几年,后来又伺候你,我家要来赎我,本就该放我走,说不定老太太发善心,连身价银都不要就放我了。别指望说我伺候你好就留我,伺候主子本就是分内事,不算功劳;我走了自然有更好的来,少了我又不是不行。”
宝玉听袭人把“走”的道理说得头头是道,心里更慌了,忙道:“就算是这样,我一心想留你,老太太肯定会给你妈多拿银子,她总不好意思再要你回去吧?”
袭人道:“我妈自然不敢硬要。别说好好商量还多给银子,就算硬留不给钱,她也不敢不依。可咱们家从没干过仗势欺人的事啊!这和买东西不一样,喜欢就加价买过来,卖的人不吃亏;可平白无故留我,对你没好处,还拆散我们骨肉,老太太和太太能同意吗?”
宝玉愣在原地,琢磨了半天,才艰难地问:“照你这么说,你是一定要走了?”
袭人斩钉截铁:“定了。”
宝玉心里又酸又涩,暗自嘀咕:“没想到她这么薄情,说走就走!”
忍不住叹道:“早知道早晚都要走,当初就不该把你弄来,到头来只剩我一个孤鬼!”
说着赌气爬上床,蒙头就睡。
可宝玉哪里知道,袭人在家听见母兄要赎她,早就撂下狠话:“死也不回去!当初是你们没饭吃,我值几两银子才把我卖了,总不能看着爹娘饿死;如今我在贾府,吃穿和主子一样,从没受过打骂。虽说爹没了,可你们也把家撑起来了,日子早就好了。要是真还难,赎我回去再换点钱也就罢了,可现在日子红火了,赎我干什么?就当我死了,别再打这主意!”
说着哭了一场。
她母兄见她态度坚决,本就没指望能赎回去,毕竟签的是死契,贾府又是出了名的宽厚,求一求说不定连身价银都赏了;
何况贾府从不亏待下人,尤其贴身伺候的丫鬟,比普通人家的小姐还受尊重。
母子俩本就没抱希望,后来又见宝玉亲自跑去找袭人,那亲近的样子,更是彻底放了心,再也不提赎人的事了。
其实袭人早就看出宝玉性格特殊,淘气顽劣比别的孩子更甚,还有些说不出口的怪毛病。
近来仗着贾母溺爱,父母也管不住,越发放纵任性,不肯走正途。
袭人早就想劝他,可知道直接说他肯定不听。
今天正好借着“赎身”的由头,先用话试探他的心意,杀杀他的傲气,再好好劝他。
见宝玉蒙头睡了,袭人知道他是舍不得自己,气也消得差不多了。
其实她根本不想吃栗子,刚才说要吃,不过是怕宝玉为酥酪被吃的事闹起来,重蹈茜雪被撵的覆辙,故意找个由头混过去。
她打发小丫鬟把栗子拿去分了,自己走到床边推宝玉。
宝玉一翻身,脸上全是泪痕。
袭人又心疼又好笑:“多大点事就哭?你要是真留我,我自然不会走。”
宝玉眼睛一亮,连忙坐起来:“我怎么不留你?我都快急死了,你说要我怎么做!”
袭人笑道:“咱们俩的情分不用说。但你要是真心留我,光说没用。我提三件事,你要是真能做到,就是真心想留我,刀架在脖子上我也不走。”
宝玉忙拍着胸脯保证:“别说三件,就是两三百件我都依你!好姐姐,亲姐姐,只求你们陪着我。等我将来化成飞灰!不行,飞灰还有形迹,等我化成一股轻烟,风一吹就散了,到时候你们管不了我,我也顾不上你们,你们爱去哪就去哪。”
袭人吓得赶紧捂住他的嘴:“我的爷!我正想劝你别乱说话,你倒越说越离谱了!”
宝玉连忙讨饶:“我不说了,再也不说了!”
袭人道:“这就是第一件要改的事!不准说这种丧气话!”
宝玉连忙点头:“改!再要说你就拧我嘴!还有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