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恩的事,像块大石头砸进水里,涟漪荡了几天,慢慢也就平了。寨子里恢复了往常的节奏,只是人们茶余饭后,偶尔还会压低声音唏嘘几句。
阿幼朵变得更沉默了。她依旧处理寨务,见长老,但脸上几乎没了表情,眼神也总是空的,像是在看很远的地方。
云瑶的日子倒是好过多了。守卫撤了,行动自由了,饭菜也恢复了正常水准。阿幼朵没再“使唤”她,也没再试探她,好像突然对她失去了所有兴趣。
这种被“晾着”的感觉,比之前被盯着还让人难受。
云瑶心里那点秘密,像揣着个活物,整天在她心口扑腾。岩刚的话,玉恩的指控,阿幼朵的痛苦和隐忍……所有线索都指向一个结论——她恨错了人。
这认知让她坐立难安。
她得说清楚。不能再这么稀里糊涂下去了。
这天,天气挺好,太阳暖洋洋的。阿幼朵难得没在忙,一个人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看着角落里那几株开败了的花发呆。阳光照在她身上,却好像照不进她心里,她整个人看着还是冷冷的,没什么热气。
云瑶深吸了一口气,走了过去。
听到脚步声,阿幼朵没回头,只是极淡地问了句:“有事?”
云瑶在她面前站定,没像往常那样低头,反而直直地看着她。
“圣女大人,”她开口,声音因为紧张有点发紧,“我……有件事,想跟你说。”
阿幼朵这才缓缓转过头,目光落在她脸上,带着点询问,但没什么波澜,像是觉得她又要说什么无关紧要的事。
云瑶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心脏在胸腔里咚咚直跳,几乎要撞出来。
“我……”她顿了顿,鼓足勇气,一字一句地说,“我不是云瑶。”
阿幼朵的眼神瞬间凝滞了。她看着云瑶,瞳孔微微收缩,像是没听懂,又像是听懂了,但不敢相信。
院子里静得可怕,只有风吹过树叶的细微沙沙声。
云瑶迎着阿幼朵那骤然变得锐利、充满审视和震惊的目光,继续说了下去,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
“五年前,掉下悬崖的人,没死。”
阿幼朵猛地从石凳上站了起来!动作太快,带倒了旁边的石凳,发出“哐当”一声闷响。她也顾不上,只是死死地盯着云瑶,呼吸变得急促起来,胸口剧烈起伏。
她的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一个音都发不出来。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眼睛里,此刻掀起了惊涛骇浪——震惊,狂喜,不敢置信,还有深可见骨的痛苦和……恐惧?
她在害怕?害怕什么?
“你……”阿幼朵的声音破碎不堪,带着剧烈的颤抖,“你……是谁?”
云瑶看着她这副几乎要崩溃的样子,心里又酸又胀。她往前走了一小步,拉近两人的距离,仰头看着阿幼朵那双瞬间通红、蓄满了水汽的眼睛,轻轻地说:
“阿幼朵,是我。”
她叫了她的名字。不是“圣女大人”,是“阿幼朵”。那个只有月娆会叫的名字。
阿幼朵像是被一道惊雷劈中,整个人剧烈地晃了一下,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她踉跄着后退一步,靠在身后冰凉的墙壁上,才勉强站稳。
她的目光,像黏在了云瑶脸上,一寸寸地扫过她的眉毛,眼睛,鼻子,嘴巴……仿佛要透过这张脸,看清里面藏着的灵魂。
“不……不可能……”她摇着头,声音低得像呓语,眼泪却不受控制地大颗滚落,“你骗我……月娆已经……已经……”
“我没死。”云瑶打断她,也红了眼眶,“崖下面是深潭,我命大,被水冲走了。这五年……我一直在养伤,在……想办法回来。”
她省略了那些在崖底挣扎求生、被万蛊噬心淬炼成蛊王的痛苦经历,那些现在说来已经没有意义。
阿幼朵死死地盯着她,眼泪流得更凶了。她伸出手,指尖颤抖着,想要触碰云瑶的脸,却又像怕眼前是幻觉,一碰就碎,迟迟不敢落下。
“你……”她的声音哽咽得不成样子,“你回来了……为什么不早点……为什么不告诉我?!”
最后一句,她几乎是嘶吼出来的,带着五年积压的所有委屈、痛苦和绝望。
“我恨你。”云瑶看着她的眼睛,泪水也终于滑落,“我以为……是你推我下去的。我回来……是为了报复你。”
这话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狠狠扎进了阿幼朵的心脏。她痛苦地闭上眼,身体沿着墙壁滑落,跌坐在地上,把脸埋进膝盖,肩膀剧烈地抽动起来,发出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小兽哀鸣般的哭声。
原来是这样。
原来她活着。
原来她恨她。
这五年的煎熬,这五年的自责,这五年的生不如死……到头来,竟然是一场阴差阳错的恨意。
云瑶看着她哭得不能自已的样子,心里那点残存的恨意,彻底烟消云散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心疼和酸楚。
她也蹲下身,伸出手,轻轻放在阿幼朵颤抖的背上。
“对不起……”她低声说,声音带着哭腔,“我不该……不该不信你。”
阿幼朵猛地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看着她,用力摇头,想说“该说对不起的是我”,却泣不成声。
两人就这么一个坐着,一个蹲着,在寂静无人的院子里,对着哭了很久。阳光暖暖地照着,风轻轻地吹着,像是要把这五年的误会和痛苦,都慢慢吹散。
不知道过了多久,哭声才渐渐平息。
阿幼朵抬起红肿的眼睛,看着近在咫尺的、这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伸出手,小心翼翼地,终于触碰到了云瑶的脸颊。
温热的,真实的触感。
不是梦。
她的月娆,真的回来了。
“疼吗?”她哑着嗓子问,指尖轻轻拂过云瑶的脸,眼泪又涌了上来,“掉下去……疼不疼?”
云瑶的鼻子一酸,刚止住的眼泪又掉了下来。她握住阿幼朵的手,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疼。”她哽咽着说,“但……没有以为你杀了我那么疼。”
阿幼朵的心像是又被狠狠剜了一刀,她猛地将云瑶紧紧抱进怀里,力道大得几乎要勒断她的骨头。
“对不起……对不起月娆……”她把脸埋在云瑶的颈窝,滚烫的泪水浸湿了她的衣领,“是我没用……我没保护好你……让你吃了这么多苦……”
云瑶回抱住她,感受着她瘦削脊背的颤抖和那滚烫的眼泪,心里五味杂陈。
恨了五年,想了五年,如今真相大白,两人抱头痛哭,却不知道该恨谁,又该怨谁了。
命运这玩意儿,有时候真他妈的操蛋。
“都过去了。”她轻轻拍着阿幼朵的背,像小时候哄她那样,“阿幼朵,都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