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师父。”
这四个字轻飘飘地落下,却像是一把钥匙,倏然打开了凤筱心中某个被层层包裹、连她自己都未曾仔细探寻的角落。胸腔里那股汹涌的热流尚未平息,反而更加澎湃地冲刷着她的四肢百骸,一种前所未有的、滚烫而酸胀的情绪,几乎要冲破喉咙。
她看着眼前的三位师父。
火独明依旧是那副慵懒散漫的姿态,黑袍红衣在从破窗透进的尘埃光柱中,显得有些不真实,可他方才落笔时那工整到近乎刻板的认真,念出诗句时眼中深沉的期许,却如同烙印,深深刻在她脑海里。
朱玄晃着腕间的骨铃,铃声不再带着往日的戏谑或扰人心神的魔力,反而清越如泉,叮叮咚咚,像是在为这一刻伴奏,他那总是带着看热闹神情的脸上,此刻也收敛了几分玩世不恭,眉眼间透着一丝难得的、纯粹的温和。
时云静立一旁,天蓝色的油纸伞不知何时又悄然撑开,伞面微微倾斜,将他清冷的身影笼在一片静谧的阴影里,可他握着伞柄的、骨节分明的手指,却比平时放松了许多,那总是紧抿的、缺乏血色的唇线,似乎也柔和了那么一丝微不可查的弧度。
……
破败的堂屋,简陋甚至有些滑稽的“生辰宴”残席,空气中还混杂着烤肉的焦香、灵酒的醇冽、以及陈旧木头和尘土的气息。这一切,与她想象中的生辰盛景相去甚远,与天宫的繁华绮丽更是云泥之别。
可偏偏就是在这里,在这三个行事颠狂、视规矩如无物,却又强大到令人心悸的师父身边,她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实的暖意。那暖意并非来自华服美食,并非来自喧嚣热闹,而是源于一种被真正“看见”、被郑重“接纳”、被寄予“厚望”的确认。
前世那个生于中元节、被视作“不祥”的、孤独挣扎的影子,似乎在“小羡曈”这三个字被工整写下、在那句“羡他沧海高飞鹤,曈曈瑞日映晨晖”被低沉念出的瞬间,被轻柔地、却无比坚定地覆盖、消融了。
她穿越而来,带着异世的灵魂,顶着赤瞳狐耳的异相,在这陌生的、危机四伏又光怪陆离的世界里,如同一叶无根的浮萍。她曾桀骜,曾不羁,用张扬和不在乎来掩饰内心的不安与彷徨。她以为她会一直这样,独自一人,闯荡下去,直到要么粉身碎骨,要么……强大到再无惧任何风雨。
可她遇到了他们。
是被他们从混沌中“捞”出,是不由分说地被塞进这具身体,是被迫接受那些堪称变态的魔鬼训练,是被带着闯入各种稀奇古怪的险境,也是在此刻,被赠予了名字,被赋予了期许,被……小心翼翼地,用他们各自笨拙又独特的方式,安置在了一个称之为“师徒”的、紧密的联结之中。
思绪如潮水般翻涌,冲击着她的心防。她看着师父们,看着这间破屋,看着拜师帖上那崭新的墨迹,一种强烈到无法抑制的认知,如同破晓的晨光,瞬间驱散了所有迷雾。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这满屋混杂着过往尘埃与当下温情的气息都深深镌刻进肺腑。然后,她抬起眼,赤色的瞳孔清澈而明亮,里面不再有彷徨,不再有阴霾,只有一片澄澈的、如同被溪水洗过的坚定与感激。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一字一顿地,响彻在这寂静的堂屋里:
“我很幸运。”
没有过多的修饰,没有华丽的辞藻。只有这最朴素的四个字,却仿佛蕴含着千钧重量,将她心中所有翻腾的情绪,都凝聚在了这最简单的表达里。
……
幸运,能跨越世界,与此世相逢。
幸运,能得遇三位师父,被“捞”出虚无,被引入道途。
幸运,能在这破败的、承载了无数伤痛的旧宅里,收获这样一个独一无二的、充满祝福的生辰。
幸运,能成为“小羡曈”。
……
她的话音落下,堂屋内再次陷入一片寂静。
火独明看着她,那双总是带着漫不经心笑意的眼眸深处,仿佛有幽暗的火焰轻轻跳动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平静,只是那平静之下,似乎有什么坚冰般的东西,悄然融化了一角。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伸手,拿过桌上那壶灵酒,又给自己倒了一杯,仰头饮尽。动作依旧洒脱,但那微仰的脖颈线条,似乎比平时柔和了些许。
朱玄晃着骨铃的手停了下来,他定定地看了凤筱两秒,随即,那总是挂着戏谑笑容的嘴角,大大地咧开,露出一个毫无阴霾的、灿烂至极的笑容,他用力一拍大腿:“那是!能拜在我们仨门下,小羡曈你可是积了八辈子的德!”语气依旧是那般欠揍,可那笑声里,却充满了毫无保留的愉悦与认同。
连一直沉默如雪的时云,那伞面也微微抬高了一些,露出了他清冷如画的眉眼。他没有笑,也没有说话,只是那双仿佛能凝固时光的眸子里,清晰地映出了凤筱此刻的身影,以及她眼中那毫不作伪的、如同晨晖般明亮的光。他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一种无声的、却无比融洽的温情,在这破旧的堂屋里缓缓流淌。不需要更多的言语,这一刻的静谧与默契,胜过千言万语。
凤筱看着他们,脸上也绽放出一个大大的、毫无阴霾的笑容。那笑容驱散了她最后一丝因过往而生的沉郁,让她整个人都仿佛沐浴在一种由内而外的光华之中,暮山紫的衣裙衬得她愈发灵秀,发间的栀子花也似乎更加芬芳。
她主动拿起酒壶,为火独明空了的杯子斟满,又给朱玄和时云的杯子象征性地添了一点,最后也给自己倒了一小杯。她举起杯,赤瞳灼灼:
“师父,我敬你们!”
火独明挑眉,端起杯子。
朱玄笑嘻嘻地举杯。
时云静默片刻,终是伸出骨节分明的手,端起了他面前那杯几乎未动的酒。
……
四个杯子,在空中轻轻相碰。
发出清脆的、如同玉石交击的声响。
这声响,不仅回荡在破旧的堂屋,也回荡在凤筱——不,是小羡曈的心底。
她将杯中那辛辣又带着灵气的酒液一饮而尽,感受着那灼热的暖流从喉咙一路烧到胃里,却奇异地让她无比清醒,无比踏实。
她很幸运。
真的。
……
窗外,凡尘的喧嚣隐约传来,孩童的嬉闹,商贩的叫卖,寻常人家的烟火气,与这屋内的静谧温情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幅奇异而又无比真实的画卷。
过往的血色,未曾泯灭。
未来的征途,必然艰险。
但在此刻,拥有师门,拥有“小羡曈”这个名字,拥有这份沉甸甸的幸运,她便觉得,前路纵有万千沟壑,亦无所畏惧。
……
幸而相逢。
幸而,成为你们的徒弟。
暮山紫的衣袂在微风中轻轻拂动,发间的栀子花静静盛开。
拜师帖安静地躺在桌上,“小羡曈”三字的墨迹,在光下,彻底干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