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独明的声音很轻,落在死寂的院落里,却像一块投入古井的寒冰,激不起半点涟漪,只有彻骨的冷意缓缓蔓延开。他没有愤怒,没有悲伤,甚至连一丝波澜都寻不见,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遥远年代里的旧闻。
可正是这种近乎诡异的平静,比任何歇斯底里的控诉都更让凤筱心头发堵,喉咙像是被什么哽住,呼吸都带着灼痛感。她握着那卷冰冷竹简的手指用力到指节泛白,竹片的边缘几乎要嵌进肉里。那上面干涸的、暗红色的字迹,此刻在她眼中仿佛活了过来,扭曲着,尖叫着,诉说着那场发生在多年前、惨绝人寰的暴行。
活活摔死的初生婴孩……血崩而亡、死不瞑目的母亲……
被挑断筋脉、挖眼割舌、最终葬身野狗腹中的父亲……
这哪里是“死讯”?这分明是蘸着鲜血书写的人间地狱!
……
她想象不出,当年那个不过七岁、刚刚被送回这所谓的“家”的孩子,是如何面对这接连而至的、足以摧毁任何成年人心智的噩耗。他是怎样一个人,在这充满恶意和流言的镇子里,守着这栋埋葬了至亲骸骨与无尽冤屈的空屋,熬过那些漫漫长夜?
外面的辱骂声似乎还未完全散去,隐隐约约,如同跗骨之蛆。那些愚昧的村民,他们可知晓,他们口中“师德败坏”、“晦气”的评断,是建立在怎样一桩骇人听闻的惨案之上?他们扔出的烂菜叶,砸向的是一个背负着血海深仇、却连仇人面目都未必完全清晰的灵魂!
凤筱猛地抬起头,赤瞳中燃烧着难以抑制的怒火与悲愤,她看向火独明,声音因激动而带着颤音:“师父!他们……他们怎么敢?!那些人……那些害死你爹和你娘亲的人……”她急切地想知道后续,想知道仇人是否伏诛,想知道这滔天冤屈是否得以昭雪。
火独明没有立刻回答。他的目光从凤筱激动的脸上移开,缓缓扫过这破败的院落,掠过那荒芜的草丛,最终,定格在墙角那只残破的、歪斜的木马上。
他的眼神,出现了一瞬间的恍惚。那深不见底的漆黑眸子里,仿佛有极其微弱的火星闪烁了一下,随即又迅速湮灭,恢复了死水般的沉寂。
他朝着那木马走了过去,步履从容,踏过及膝的荒草,发出沙沙的轻响。他在木马前停下,弯腰,伸手,用指尖极轻、极轻地拂去马背上积攒的厚厚灰尘。那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缅怀的小心翼翼,与他平日那恣意妄为的姿态判若两人。
……
“知道又如何?”他终于开口,声音依旧平淡,却像裹着冰碴的风,刮过人的耳膜,“当年之事,牵扯甚广。动手的,是拿钱办事的蝼蚁。背后的,是盘踞此地上百年的地头蛇,与某些……自以为能一手遮天的所谓仙门,有所勾连。”
他顿了顿,指尖停留在木马断裂的马蹄上,轻轻摩挲着那粗糙的断面。
“我回来过。”他继续说,语气像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在我有能力之后。那些直接动手的,一个没留。背后的主使……也付出了代价。”
他说得轻描淡写,但凤筱却能从那平淡的语气下,嗅到浓重的、化不开的血腥气。她能想象,当年的火独明,是怀着怎样的恨意与决绝,挥舞着或许还未完全成熟的“醉春风”,踏着仇人的尸骨与哀嚎,将这片土地染红。那定然是一场腥风血雨,一场不死不休的复仇。
“可是,”火独明直起身,转回头,看向凤筱,唇角那抹冰冷的弧度加深了些许,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嘲弄,“杀光了,然后呢?”
他摊开手,掌心向上,仿佛在承接这院落里无形的灰烬。
“我娘的命,回不来了。我爹受的苦,抹不掉了。这镇子愚昧的偏见,根深蒂固。那些参与其中、或冷眼旁观的仙门,依旧高高在上,道貌岸然。”
“复仇,不过是把烧尽的炭,再碾碎一遍。除了让手变得更脏,什么也改变不了。”
他的目光再次落回那卷竹简上,那记录着至亲惨死、也记录着他血腥过往的证物。
“知道的太多,有时候,只是一种负担。”他看着凤筱,那双总是带着慵懒笑意的眼睛里,此刻清晰地映出她的倒影,也映出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仇恨能让你活下去,也能把你变成只知道杀戮的怪物。我选择了活下去,用我自己的方式。”
所以,他游戏人间,所以,他看似对一切都漫不经心,所以,他成了旁人眼中行事颠狂的“火独明”。他将那段血色的过往,连同那焚心蚀骨的仇恨,一同埋藏在这破败的院落深处,用玩世不恭筑起一座坚固的堡垒,隔绝了外界,也……囚禁了自己。
……
凤筱看着他,看着这个强大到足以搅动风云,内心却早已千疮百孔的师父,所有的愤怒和疑问,都堵在了胸口,化作一阵尖锐的酸楚。她忽然明白,为什么三位师父中,火独明看似最随性,却总在不经意间流露出一种与世隔绝的孤绝。
他不是放下了,他是背负着这一切,走了太远太久的路,久到连他自己都习惯了这份沉重。
一直沉默的朱玄,不知何时走到了凤筱身边,轻轻从她颤抖的手中取走了那卷竹简。他没有看上面的内容,只是手腕一翻,那竹简便在他掌心化作一捧细细的、带着陈旧气息的飞灰,簌簌落下,混入地上的尘土,再无痕迹。
“旧东西,沾了晦气,就别留着了。”朱玄的声音难得的没有带上戏谑,反而有种沉沉的肃穆。
时云依旧站在伞下的阴影里,仿佛与这尘世的一切悲欢都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但他那清冷的目光,却始终落在火独明身上,带着一种无声的、或许只有他们彼此才能理解的默契与支撑。
火独明看着那消散的竹灰,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最后看了一眼那只破旧的木马,然后转身,朝着院外走去。
……
“走了。”他说道,声音恢复了一贯的慵懒散漫,仿佛刚才那片刻的沉痛与剖白,只是众人的错觉。
阳光依旧透过破洞照射进来,灰尘依旧在光柱中飞舞。这院落,这小镇,这世间的一切,似乎都没有因为一段血腥过往的揭露而有任何改变。
凤筱站在原地,看着火独明消失在院门口的挺拔背影,又低头看了看地上那摊新添的灰烬,以及那只孤零零的木马。
她知道,有些伤痛,无法愈合。
有些仇恨,无法消弭。
但它们可以被深埋,可以被背负,然后,化作前行路上,永不熄灭的、幽暗的火焰。
……
她深吸了一口这满是尘埃与悲伤的空气,抬步,坚定地跟上了师父们的脚步。
身后的荒院,重归死寂。
唯有尘埃,如雪飘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