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如血,将天边染成一片壮烈而疲惫的橘红,亦如同墨家庄外,那风尘仆仆、踏着夕照归来的男子周身尚未散尽的肃杀之气。
马蹄声踏碎了庄口青石路的宁静。马是健硕的北地战马,此刻却鬃毛凌乱,口鼻喷着粗重的白气,显是长途奔袭已久。马背上的男子,身着一袭染了风沙与暗沉血渍的玄色轻甲,肩头、臂膀处可见几处明显的破损与修补的痕迹。他未戴头盔,墨发用一根简单的皮绳束在脑后,几缕散落的发丝被汗水黏在额角与颊边,更添几分粗粝。面容是久经沙场磨砺出的坚毅轮廓,眉宇间带着挥之不去的疲惫,以及一种从尸山血海中趟过后、沉淀下来的冷硬与沉寂。唯有那双深邃的眼眸,在望见庄口那棵熟悉的、需要数人合抱的老槐树时,才不易察觉地柔和了一瞬,泄露出几许归家人的急切与近乡情怯。
他勒住马缰,翻身下马,动作依旧利落,却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沉重。铠甲摩擦,发出沉闷的声响。
……
就在这时,庄内缓步走出一位提着竹篮、准备去溪边浣衣的老妇人。她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鬓角已然花白,面容却依稀可见年轻时的清秀轮廓,眼神慈和而通透。她看到庄口这陌生又熟悉的身影,先是微微一愣,随即眯着眼仔细打量了片刻,脸上露出恍然和惊喜交织的神色:
“哎?这不是墨风家的大儿子吗?”声音带着老年人特有的温和与一点点沙哑,却清晰地传入了男子耳中。
正准备牵马入庄的男子闻声顿住脚步,循声望去,看清老妇人面容后,他脸上那层冰冷的坚硬仿佛被敲开了一道缝隙,露出一丝真切而带着敬意的讶异,连忙微微躬身行礼:
“玉枝奶奶?”他的声音因长久未好好饮水和嘶吼指挥而有些低哑,却依旧保持着礼数。
这老妇人,正是苏玉枝,庄子里辈分高、为人又极和善的长者,也是清晏的外祖母。
苏玉枝笑了笑,眼角的皱纹舒展开,像盛开的菊花。她走上前几步,目光在他染尘的铠甲和疲惫的脸上扫过,带着毫不掩饰的心疼:“是我。惊堂啊,可算是回来了!这一去就是大半年,音信也少,你爹娘、还有惊木那孩子,都快把庄口的石头望穿了!”
沈惊堂——这归家的男子,听到“惊木”二字时,垂在身侧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又狠狠揪住,一种混杂着酸楚、愧疚与难以言喻的灼热情绪瞬间涌了上来。他低垂下眼帘,掩去眸中翻涌的复杂神色,只低低应了一声:“让玉枝奶奶挂心了。”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啊!”苏玉枝连连点头,侧身让开道路,“快回家去吧,你家里人肯定都等着呢!瞧你这孩子,累坏了吧?”
沈惊堂再次躬身:“多谢玉枝奶奶,那我先回去了。”
他牵起马,脚步略显急促地越过老妇人,朝着庄内那座熟悉的、有着高大墨色门楣的宅院走去。身后,苏玉枝望着他挺拔却难掩孤寂与疲惫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摇了摇头,低声喃喃:“唉,打仗……真是造孽哦……”
越靠近家门,沈惊堂的心跳便不受控制地越快。庄子里熟悉的景致一一掠过眼前,孩童的嬉闹声,邻里间的招呼声,炊烟袅袅升起带着的食物香气……这一切与他刚刚离开的、充斥着金戈铁马与死亡气息的战场形成了无比强烈的对比,恍如隔世。
终于,那扇熟悉的、挂着“墨府”匾额的大门映入眼帘。而大门前,早已站满了翘首以盼的人。
为首的是他的父母,墨风与妻子唐姝蓉。不过半年多光景,父亲墨风的鬓边似乎又添了几缕霜色,母亲唐姝蓉的眼圈泛着红,手中紧紧攥着一方帕子,在看到儿子身影的瞬间,眼泪便再也忍不住,扑簌簌地落了下来,却又强忍着没有哭出声,只是用目光贪婪地描摹着儿子的模样,仿佛要确认他是否完好无损。
……
“爹,娘,不孝儿……回来了。”沈惊堂在父母面前停下,松开马缰,撩起衣甲前摆,便要跪下。
“快起来!回来就好,跪什么!”墨风声音洪亮,带着压抑的激动,一把扶住了儿子,坚实的手掌在他臂膀上重重拍了拍,感受着儿子铠甲下依旧坚实的骨骼,这才真正松了口气。唐姝蓉也上前,拉住儿子的手,未语泪先流:“惊堂……瘦了,也黑了……可有受伤?”
“娘,我没事,都好。”沈惊堂反握住母亲冰凉颤抖的手,声音放柔了些许,安抚道。
他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越过了父母,落在了他们身后,那个静静站立的身影上。
……
沈惊木。
他的弟弟。
相较于他风尘仆仆、一身煞气,沈惊木穿着一身干净的月白色长衫,墨发用玉冠整齐束起,身姿挺拔如竹,面容俊美依旧,甚至比半年前他离开时,更多了几分清冽沉稳的气度。他就那样站在那里,没有说话,也没有像父母那般急切地上前,只是一双墨玉般的眸子,一瞬不瞬地、深深地凝望着他。
那目光,平静得近乎异常,却又像是蕴藏着惊涛骇浪,复杂得让沈惊堂几乎不敢直视。有担忧,有思念,有看到他平安归来的如释重负,或许……还有一丝被长久等待与担忧煎熬过后的、不易察觉的怨怼,以及那深埋其中、绝不容于世的、炽热到烫人的情愫。
沈惊堂只觉得那目光如同实质,穿透了他冰冷的铠甲,直直烙在他的心上,让他呼吸一窒,喉咙发紧。他几乎是仓促地避开了弟弟的视线,转而看向围上来的其他家人——叔伯、婶娘、还有几个好奇张望的堂弟妹,一一颔首示意。
“大哥!”
“惊堂哥回来啦!”小辈们叽叽喳喳地围上来,带着崇拜与好奇。
一片喧闹中,沈惊木终于动了。他缓步上前,走到父母身侧,对着沈惊堂,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声音清越,听不出丝毫波澜:
“大哥,欢迎回家。”
如此合乎礼数,如此……疏离。
沈惊堂心中猛地一刺,像是被细密的针扎了一下。他努力维持着脸上的平静,点了点头,声音干涩:“嗯,回来了。”
唐姝蓉抹着眼泪,拉着儿子的手往家里走:“快,快进屋!热水都备好了,先好好梳洗一番,去去乏气,娘给你做了你最爱吃的菜……”
一家人簇拥着沈惊堂,热热闹闹地往府内走去。沈惊木默默地跟在最后,目光始终落在兄长那宽阔却仿佛承载了万钧重量的背影上,看着他与父母交谈时侧脸上疲惫的线条,看着他甲胄上那些刺眼的破损与暗沉痕迹。
垂在宽大衣袖中的手,悄然紧握成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他知道的,兄长在刻意避开他的目光。他也知道,那身铠甲之下,定然藏着不愿让家人看到的伤痕。这半年来,每一个烽火传信的日子,每一个听闻边关战事惨烈的夜晚,那种噬骨钻心的担忧与恐惧,几乎要将他逼疯。
如今,人终于平安回来了。真好。
……
可是,那横亘在他们之间,比山河更远,比刀剑更利的鸿沟,似乎也……更深了。
沈惊堂被家人拥着,感受着久违的温暖与喧闹,身体却有一半仿佛还留在那冰冷的战场上。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身后那道沉静而执拗的目光,如影随形。
家的温暖,驱不散他骨子里的寒意,也解不开他心中那最沉重、最无法言说的枷锁。
这场期盼已久的归家,于他而言,是救赎,亦是另一场无声的煎熬。而于沈惊木,何尝不是如此?
夜色,悄然降临,笼罩了欢腾与隐痛并存的墨家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