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
窗外,天阶夜色凉如水,本该是牵牛织女星相会的佳期,此刻却被一层稀薄的乌云笼着,不见星子,唯有宫檐下悬挂的巧灯散发着朦胧而孤寂的光晕,映照着殿内愈发清冷。
卿尘烟屏退了左右,独自一人坐在窗边的紫檀木软榻上。手边的小几上,放着一壶早已凉透的清茶,还有一小碟巧果,造型精致,却丝毫未动。他向来不重这些节气,往年七夕,若非凤悠兴致勃勃地拉着他在御花园里设宴,对着星河说些女儿家的悄悄话,或是为昀奕和筱筱讲述那古老传说,他大抵也如今夜一般,在奏折与沉思中度过。
可今夜,许是殿外那刻意营造却又难掩寂寥的喜庆氛围刺痛了他,许是那乌云蔽星的天象勾起了什么,他竟无法如往常般专注于政务。挥退了所有打扰,只想一个人静一静。
……
记忆,如同挣脱了闸门的洪流,不受控制地奔涌而来。
他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久到那时的璇玑殿还没有这般华美,廊下的玉兰也只是一株幼苗。也是一个七夕,他批阅奏折至深夜,回到寝殿时,却见凤悠并未安歇,而是坐在窗边,手巧地编织着五彩丝线,旁边还放着几枚她亲手做的、不算太美观却充满心意的巧果。
见他回来,她抬起眼,眸中映着烛火,亮晶晶的,带着些许羞赧:“阿尘,本小姐手艺不佳,只是……想着今日是巧节,总要应个景。”
他那时说了什么?似乎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拿起一枚巧果尝了,味道……其实有些甜腻了。但他看着她期待的眼神,还是将一整枚都吃了下去,然后状似无意地评论了一句:“尚可。”
如今想来,她那时的眼眸,比窗外所有的星辰都要璀璨。那一点点甜腻的味道,也成了记忆中再也无法复刻的甘饴。
画面一转,是有了昀奕之后的七夕。小家伙被乳母抱着,咿咿呀呀地指着天上的星星。凤悠靠在他身边,指着星河,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陛下您看,那就是牵牛星,那边是织女星……他们一年只能相见一次呢。”
他那时揽着她的肩,感受着怀中的温软与满足,觉得这世间最珍贵的星辰,已然在他怀中。他低头,在她发间落下一吻,低声道:“朕与悠悠,日日皆是七夕。”
日日皆是七夕……言犹在耳,伊人已逝。
心口猛地一缩,尖锐的疼痛让他几乎喘不过气。他下意识地伸手,抚向身旁的位置,触手却只是一片冰凉的锦缎。那空荡,那冰冷,瞬间将他从美好的回忆拉回残酷的现实。
……
殿内的烛火噼啪一声,爆开一朵小小的灯花,映照着他瞬间苍白失色的脸。他闭上眼,试图平复那翻江倒海的悲恸,可脑海中浮现的,却是凤悠最后决绝的眼神,是她化作光雨消散于天地间的模样……那漫天璀璨的光雨,比任何七夕的星河都要壮丽,却也……比他经历过的任何寒冬都要冰冷刺骨。
“悠悠……”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呼唤,从他喉间溢出,带着无尽的疲惫与思念。他缓缓向后靠在榻上,抬手遮住了眼睛,仿佛这样就能阻隔那些不断涌来的、甜蜜又残忍的画面。
疲惫如同潮水般席卷而来,夹杂着深入骨髓的思念与孤独,竟让这位威震九重、心志坚毅的帝王,在这无人窥见的深夜,在这象征着团圆的日子里,意识渐渐模糊,沉入了并不安稳的睡梦之中。
梦里,似乎又回到了那片熟悉的玉兰花下,她穿着一身素雅的宫装,回头对他浅浅一笑,眸若秋水……
……
“喂,老爹!”
一声清亮、带着几分不耐烦的呼唤,如同利刃般劈开了层层梦境,将卿尘烟猛地惊醒!
他倏地睁开眼,有一瞬间的茫然,方才梦中那温婉的笑容似乎还在眼前,可定睛一看,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张放大的、带着十足桀骜不驯气息的俏脸。
是凤筱。
她不知何时进来的,正弯着腰,凑在他面前,那双遗传自他、却又更加炽烈坦然的赤色瞳孔里,满是探究和不耐烦。她今日穿了一身利落的火红色劲装,长发高高束起,更显得整个人如同一柄出鞘的利剑,锋芒毕露。
卿尘烟瞬间回神,意识到自己方才竟在软榻上睡着了,还被女儿抓个正着,脸上不禁闪过一丝极快的尴尬。他迅速坐直身体,轻咳一声,试图端起往日里威严持重的模样,声音还带着刚醒时的微哑:“凤儿?何时来的?怎不通传一声?”
凤筱直起身,双臂环抱,撇了撇嘴:“通传?我要是等那些宫人一层层通传进来,只怕老爹你睡得口水都要流到奏折上了!”她说话向来如此,直接得近乎无礼,带着一种天生的、不将任何规矩放在眼里的潇洒。
“你可要知道,你是被你弟弟给扛回来的。老爹你也真是的!做什么梦做那么久呢?你要是再晚点醒,后面就没节日可过了。”
虽然现在也没有了。
但凤筱还是有些无语:“真不知道那群人到底跟你说了些什么才让你困成这样!”
“也就一些谈心的话。”
“嘁!不信。”
卿尘烟被她的话噎了一下,无奈地摇了摇头,嘴角勉强扯出一抹算是笑意的弧度:“没大没小。”语气里却并无多少责备,反而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纵容。对于这个性子与他、与凤悠都截然不同,却像极了往世某个故人的女儿,他总是不知该如何严格管教,或者说,内心深处,他或许也并不想用那些繁文缛节去束缚她天生的光芒。
“找我何事?”他敛了敛神色,问道。
凤筱这才想起正事,从怀中掏出一卷看起来像是某种阵法图的卷轴,随手扔在他面前的小几上,正好压住了那碟未曾动过的巧果。
“喏,你要的‘九幽噬魂阵’的改良阵图,我搞定了。威力至少提升了三成,就是启动需要的能量有点大,你自己看着办。”她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只是完成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我什么时候要过?”
“你要这么说,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嘶!我只觉得我这是我应该做的,我也没什么印象。”
卿尘烟拿起那卷阵图,展开略一看,眼中便闪过一丝惊异。这阵图改动之精妙,思路之奇诡,远超他麾下那些阵法大师的水平。这个女儿,在力量与杀伐之道上的天赋,着实可怕。
“嗯,做得不错。”他将阵图收起,点了点头。
凤筱对他的表扬似乎并不感冒,她歪着头,赤瞳扫过他那略显疲惫的眉眼和手边凉透的茶,忽然道:“老爹,你刚才做梦了?梦里喊娘亲的名字了。”
卿尘烟身体猛地一僵,刚刚压下去的尴尬与那汹涌的思念再次席卷而来,比之前更加猛烈。他握着阵图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泛白。他垂下眼帘,避开女儿那过于锐利的目光,声音低沉了下去:“……嗯。”
凤筱看着他这副模样,赤瞳中闪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情绪,像是了然,又像是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她最不耐烦的,就是这种沉湎于过去、无法自拔的情绪。
“行了,阵图送到了,我走了。”她干脆利落地转身,火红色的身影如同燃烧的流星,没有丝毫留恋地向殿外走去,走到门口,又像是想起什么,顿住脚步,头也不回地甩下一句:
“对了,今天好像是凡间什么乞巧节是吧?怪没意思的。你也别老坐着发呆,实在闲得慌,就去校场活动活动筋骨,总比在这……哼!”
最后那一声轻哼,含义未尽,却带着她特有的、别扭的关心方式。说完,她便大步离开了璇玑殿,脚步声很快消失在廊外。
……
殿内,再次恢复了寂静。
卿尘烟望着女儿消失的方向,良久,才缓缓松开紧握的手,将那卷珍贵的阵图轻轻放在一旁。女儿的到来,像一阵风,吹散了他短暂的梦境,也搅动了他本就无法平静的心湖。
他重新靠回软榻上,却再也无法找回方才哪怕是不安稳的睡意。凤筱的话,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激起的涟漪久久不散。
“梦里喊娘亲的名字了……”
是啊,他喊了。在每一个她不在的日夜,在每一个看似寻常的瞬间,那名字,那身影,都如同烙印,刻在他的灵魂深处,从未有一刻忘记。
他转过头,望向窗外。乌云不知何时散开了一些,隐约能看到一两颗寂寥的星子,在遥远的天幕上闪烁着微光。
乞巧节……牛郎织女,尚且能一年一聚。
而他的悠悠,又在何方?
他伸出手,虚空一抓,仿佛想抓住那早已消散的光点,最终却只抓住了一片冰冷的空气。无尽的思念,如同夜色般将他密密实实地包裹,比这秋夜的凉意,更刺骨千倍万倍。
“悠悠……”这一次,他不再压抑,任由那饱含痛苦与深情的低喃,在空荡寂静的璇玑殿内,幽幽回荡,诉说着一个帝王跨越生死、永无止境的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