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的河流裹挟着尘埃与碎梦,无声淌过。那场几乎倾覆六界的终末之战,已过去数年。破碎的宫阙在神力下重塑,焦黑的土地萌发新绿,扭曲的时空裂缝渐渐弥合。幸存的神魔仙凡,在满目疮痍中,开始艰难地重建秩序与家园。
只是,有些东西,终究是不同了。
譬如卿尘烟。
他依旧是那位端坐于九重天阙、执掌神界权柄的神王。玄色帝袍加身,墨玉扳指在指间流转着幽沉的光,眉宇间沉淀着经年累积的威仪与深不可测的淡漠。他处理政务依旧雷厉风行,裁决乾坤依旧冷酷精准。无人能质疑他的权威,无人能窥探他的内心。
但只有最亲近的几位老臣,以及始终沉默追随的秦鹤,才能隐约感觉到,陛下与战前……不同了。并非性情大变,而是某种更深层的东西,仿佛被硬生生剜去了一块,留下无法言说的空洞。他的记忆变得支离破碎,关于那场大战的许多细节,关于更久远的一些人和事,都变得模糊不清,如同被水浸过的墨迹,只剩下一些潦草的、抓不住的影子。
太医署束手无策,只隐晦提及,或许是神魂在最终撞击那邪阵核心时,承受了超越极限的冲击与侵蚀所致。有些损伤,非药石能医。
他记得自己是卿尘烟,记得身为神王的职责,记得那场惨烈的战争和必须守护的苍生。也记得……凤悠。
记得她是凤相之女,记得她惊才绝艳,记得她在太学中与他论道,记得狩猎林中共度的一夜,记得最终战场上,那双清澈坚定、与他并肩直至最后的眼眸。
这些记忆的碎片,如同夜空中最明亮的几颗星辰,顽强地闪烁在他日渐荒芜的记忆原野上。他能清晰地勾勒出她清丽的轮廓,记得她清凌凌的声音,记得她指尖的温度。
……
可为何是她?
为何独独关于她的这些片段,如此清晰地烙印下来?
那林间篝火旁莫名的熟悉感从何而来?那战场上毫不犹豫的信任与交付源于何处?
那份在他胸腔深处,每每念及她名,便会悄然涌动、带着涩然与微痛的暖流,又是什么?
他想不明白。记忆的断层让这一切情感的发生,显得如此突兀,如此……没有来由。仿佛凭空而生,却又根植于灵魂最深处,无法剥离。
于是,当战后局势稍稳,当他再次于重修的璇玑殿见到前来禀事、一身素净宫装却难掩风华的她时,那句请求,几乎是脱口而出,带着连他自己都未曾预料的不容置疑:
“嫁与孤。”
没有旖旎的追求,没有动人的誓言,只有这三个字,简单,直接,如同命令,却又隐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急迫与……确认。
凤悠抬眸看他。殿内流转的星辉映照着她平静无波的面容。她看着他眼中那片冰封的海,海面下是连他自己都理不清的混乱与执着。她沉默了很久,久到卿尘烟几乎要以为她会拒绝。
最终,她微微垂下眼睫,敛去眸中所有情绪,只余下一片清寂的顺从。
“臣女,遵旨。”
没有问为什么,没有提任何条件。仿佛这只是另一道需要执行的神王谕令。
……
大婚时,盛世孤影。
神王大婚,乃六界盛事。即便战后元气未复,这场婚礼依旧办得极尽隆重,昭示着新生与希望。
这一日,九重天阙祥云汇聚,霞光万道。重塑后的天宫张灯结彩,琉璃碧瓦折射着璀璨光芒,白玉廊柱缠绕着鲜红的锦缎与金色的符箓。仙乐缥缈,自云端倾泻而下,神鸟瑞兽盘旋飞舞,洒落漫天晶莹的花雨。
卿尘烟身着繁复庄重的玄色九龙衮服,头戴十二旒珠冠,立于凌霄宝殿最高的汉白玉阶之上,等待着他的新娘。阳光落在他身上,衮服上的金线刺绣熠熠生辉,却暖不透他眉宇间的清冷与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他站在那里,接受着下方万千神官仙娥、各界使节的朝拜与祝贺,身影挺拔如松,却透着一股与这盛世喧嚣格格不入的孤绝。
——吉时已到。
悠扬的礼乐声中,长长的仪仗自天宫另一端缓缓行来。九凤銮驾华贵非凡,由九只通体雪白、神骏非凡的仙鹤牵引。銮驾周围,花瓣如雨,仙娥执扇,侍卫开道,庄严而肃穆。
銮驾停稳,珠帘被宫人轻轻掀起。
一道身影,缓缓步下。
刹那间,仿佛所有的喧嚣与光华都为之静止。
凤悠并未穿着寻常新娘惯用的大红嫁衣。她选择的是一身极致素雅,却也极致华贵的“月魄星辉”礼裙。裙裾以万年冰蚕丝织就,底色是月光般的皎洁,其上用银线、细碎的星辰钻与某种散发柔和蓝光的深海鲛珠,绣出了漫天星河流转、云海翻涌的图案。行走间,流光溢彩,宛如将整个夜空披拂于身。墨发绾成高雅的飞天髻,并未覆盖厚重的红盖头,只以一张轻薄如雾、绣着同系星纹的曳地鲛绡稍稍遮掩容颜,影影绰绰,更添神秘与高贵。她并未佩戴过多珠翠,只在发间簪着一支造型古朴、通体莹白的玉簪——那是卿尘烟许多年前,在她于太学质疑他之后,命人送去凤府的那支羊脂白玉簪。
她一步一步,踏着铺满花瓣的红毯,走向高阶之上那道玄色的身影。步伐沉稳,姿态优雅,背脊挺得笔直,如同风雪中傲然绽放的白梅,清冷,孤高,不容亵渎。
无数目光聚焦在她身上,有惊叹,有羡慕,有探究,亦有难以言说的复杂。
卿尘烟的目光,穿透十二旒珠的轻微晃动,牢牢锁定了她。看着她一步步走近,看着那袭月魄星辉的嫁衣,看着薄纱后那张模糊却刻入灵魂的容颜。胸腔里那股莫名的情绪再次翻涌起来,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强烈。是熟悉?是悸动?还是……一种连残缺的记忆都无法抹去的、深入骨髓的认定?
他下意识地向前迈了一步,伸出手。
凤悠在他面前站定,微微抬眸,隔着一层薄纱,与他对视。她的眼神很静,如同古井无波,清晰地倒映出他此刻带着一丝迷茫与执着的面容,却看不出她自己是何情绪。
她缓缓抬起手,将自己的指尖,轻轻放入他微凉的掌心。
在他的手握住她手的刹那,一股极其微弱、却无比清晰的战栗,如同电流般,窜过卿尘烟的四肢百骸。这触感……这微凉的指尖……仿佛在某个被遗忘的时空里,他曾无数次紧紧握住。
礼官高亢悠长的唱喆声响起,引导着繁复的婚礼仪式。
三跪,九叩,祭告天地,礼拜先祖。
每一个步骤,卿尘烟都做得一丝不苟,符合一位神王大婚应有的所有规制。他握着她的手,始终没有松开,力道甚至在不自觉中微微收紧,仿佛怕一松手,眼前的人便会如幻影般消失。
凤悠则始终沉默着,配合着他的动作,仪态无可挑剔,却也疏离得像是在完成一项与她无关的任务。只有在他偶尔因记忆混乱而出现极其细微的迟疑时,她才会几不可察地微微调整姿势,或是一个眼神的引导,让他不着痕迹地回到正确的仪轨上。
这一幕落在下方观礼的百里泱眼中,她抱着双臂,靠在一根玉柱旁,鲜艳的红唇紧抿着,眼中没有半分喜色,只有浓得化不开的心疼与愤懑。她知道,她的悠悠,并非心甘情愿走入这座金色的牢笼。她只是为了凤家,为了战后需要安抚的人心,更是为了……那个连自己为何执着都已然忘记的人。
仪式最终,是夫妻交拜。
卿尘烟与凤悠相对而立。他看着她薄纱后朦胧的容颜,脑海中混乱的碎片再次翻腾。篝火、星空、棋枰、白茶、箭矢、爆炸的光芒、紧紧相拥的触感……无数画面闪烁明灭,却无法串联成清晰的脉络。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喉咙干涩,什么也说不出来。最终,他只是依照礼制,深深地躬下身去。
凤悠亦在他拜下的同时,敛衽行礼。薄纱遮掩下,无人看见她悄然闭上的双眼,和那微微颤抖的、最终归于一片死寂的长睫。
礼成。
仙乐奏响到最高潮,万千霞光绽放,神鸟齐鸣,整个九重天阙都沉浸在盛大与欢庆之中。
卿尘烟直起身,紧紧握着凤悠的手,接受着来自四面八方的朝贺与祝福。他侧过头,看着身边这个已成为他神后的女子,看着她被薄纱遮掩的侧脸,心中那片空洞似乎被填满了一丝,却又衍生出更多、更深的迷茫。
他得到了她。
以六界最隆重的仪式,将她迎娶到了身边。
可为何……心中却没有预期中的圆满与喜悦,反而充斥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遗失了最重要之物的慌乱与不安?
……
凤悠静静地站在他身侧,任由他握着她的手,目光透过晃动的珠旒,望向远方云海翻涌、霞光璀璨的天际线。
……
盛世婚礼,万丈荣光。
白首之约,天地为鉴。
可只有他们自己知道,这条携手之路,始于一个记忆潦草的请求,踏上的,或许并非通往彼此心灵的彼岸,而是一片被迷雾笼罩、前路未卜的荒原。
礼炮轰鸣,鲜花漫天。
他们的故事,在这一片极致的喧嚣与华丽中,写下了新的篇章。
只是这一笔,落墨时,便已带上了无法抹去的、宿命的悲凉与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