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余烬被几场秋雨涤荡殆尽,空气里浮动着桂子残存的暗香,与一种更为清冽的寒意。丞相府的后花园,并未因秋深而显出萧瑟,反倒因着满园白茶花的盛放,披上了一层皑皑如雪的华裳。
正值白茶花期鼎盛,团团簇簇,如云似絮,缀满墨绿的枝头。花瓣莹润,质地宛若上好的软玉,在秋日略显苍白的阳光下,泛着细腻柔和的光泽。花心一点嫩黄,恰似雪地点金,平添几分娇嫩。秋风拂过,并不凛冽,只温柔地卷起几片花瓣,打着旋儿,无声无息地落在青石小径上、玉石栏杆边,或是那一方设在花丛深处的汉白玉棋枰上。
……
棋枰两侧,对坐着两人。
凤悠穿着一身月白底绣银线缠枝莲纹的广袖长裙,外罩一件同色系的软毛织锦披风,墨发用一支简单的羊脂白玉簪松松绾起,几缕发丝垂落颊边,更衬得肌肤胜雪,眉眼清冽如画。她指尖拈着一枚温润的黑玉棋子,久久未曾落下,目光凝在纵横十九道的棋枰上,似在沉思,又似透过这方寸之地,看向了更渺远的所在。周身那股挥之不去的清冷气息,与这满园冰清玉洁的白茶,竟是相得益彰。
坐在她对面的,是一身火红骑射装、打扮得利落张扬的百里泱。她与凤悠是至交好友,性子却南辕北辙,此刻正百无聊赖地支着下巴,另一只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棋罐里的白子,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她的兵器“燎原弓”就随意地靠在旁边的石凳上,弓身流转着淡淡的赤芒,与这素雅的环境格格不入。
“我说悠悠,”百里泱终于耐不住这长时间的静默,开口打破了沉寂,声音带着她特有的、如同阳光般的活力,“你这棋下得也忒磨叽了!这都一炷香了,一步还没想好?知道的以为你在弈棋,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对着这堆石头参禅悟道呢!”
凤悠眼睫微颤,从遥远的思绪中被拉回。她并未抬头,目光依旧落在棋局上,声音平淡无波:“棋局如战局,一着不慎,满盘皆输。自然要慎之又慎。”
“慎慎慎,慎你个头啊!”百里泱翻了个白眼,毫不客气,“跟你下棋真没劲,比跟我爹麾下那些老古板将军推演沙盘还累人。”她说着,忽然凑近了些,挤眉弄眼,压低声音道,“喂,我听说……前几日皇家秋狩,某位殿下可是‘意外’滞留山林,与某位‘恰好’也迷了路的才女,‘不得不’在篝火边将就了一夜?啧啧,星月为证,篝火暖融,就没发生点……嗯?”
她拖长了尾音,语气里的促狭和八卦几乎要溢出来。
凤悠执棋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指尖泛出淡淡的白色。她终于抬起眼,清凌凌的目光扫过百里泱那张写满了“快告诉我”的脸,语气依旧没什么起伏:“百里小姐若是闲得发慌,不妨去校场多练几组骑射,也好过在此捕风捉影,妄加揣测。”
“哎哟,还恼羞成怒了?”百里泱笑嘻嘻地,浑不在意她的冷淡,“我这怎么是揣测呢?现在满京城谁不知道,太子殿下对凤相家的千金青眼有加?太学里论道,狩猎场偶遇……下一步是不是该请求陛下赐婚了?”
凤悠眉头微蹙,放下手中的黑子,发出“嗒”的一声轻响。“泱泱,慎言。”她的声音沉静,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警告,“太子殿下宽厚,不予计较闲言碎语,我等更应谨言慎行,莫要徒惹是非。”
百里泱见她神色认真,不似作伪,这才收敛了几分玩笑之色,撇了撇嘴:“好啦好啦,不说就不说。不过悠悠,”她顿了顿,难得正色道,“我虽爱玩笑,但眼睛不瞎。那位殿下看你的眼神,可算不上‘宽厚’二字能概括的。你……真就一点感觉都没有?”
感觉?
凤悠重新将目光投向棋枰。黑白棋子交错,局势胶着。她脑海中却不期然地闪过林间篝火旁,那人玄色的身影,冷峻的眉眼,以及……当她靠近质问时,他眼中那一闪而过的、极其复杂的错愕与……某种她读不懂的深沉。
心中似有一根极细的弦,被无声拨动,漾开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
但她很快便将这丝异样压下。他是高高在上的储君,是未来的神王,注定要站在云端,俯瞰众生。而她,纵然是丞相嫡女,才华出众,终究是臣子之女。他们之间,隔着的不仅是身份,更是整个森严的礼法与不可逾越的规则。
那林间一夜的些许不同,或许只是困境之下的错觉,当不得真。
“太子殿下龙章凤姿,心怀天下,乃万民之望。”凤悠的声音平静无波,如同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我辈当勤勉修持,以期日后能为国效力,方不负圣恩。除此之外,何敢有他念?”
百里泱看着她这副油盐不进、清心寡欲的模样,张了张嘴,最终化作一声无奈的叹息:“行吧,你说没有就没有。反正啊,我看那位殿下,可不像是会轻易放弃的主。”她重新拈起一枚白子,在指尖转动着,目光扫过满园白茶,忽然道,“不过话说回来,你们凤家这白茶倒是养得真好,这个时节开得如此喧盛,倒把这满园秋色都比下去了。”
凤悠顺着她的目光望去,看着那层层叠叠、冰肌玉骨的花朵,在秋风中轻轻摇曳,默然片刻,轻声道:“白茶性洁,不争春色,偏在百花凋零时独自芳菲。看似柔弱,其性坚韧,耐得清寒。”
就像她一样。百里泱在心里默默接了一句,却没有说出口。她知道好友性子看似清冷随和,实则内里自有铮铮傲骨,认定的道理,绝不会轻易更改。
“罢了罢了,不说这些了,下棋下棋!”百里泱挥挥手,仿佛要将那些烦扰的思绪都驱散,重新将注意力放回棋局上,“看我这次不杀得你片甲不留!”
凤悠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如冰雪初融。她也重新拈起棋子,将方才那些纷乱的思绪尽数敛起,专注于眼前的方寸厮杀。
两人不再言语,只有棋子落枰的清脆声响,偶尔惊起一两片栖息在附近花枝上的白茶花瓣,悠悠飘落。
……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一名身着宫中内侍服饰的中年人,在丞相府管家的引领下,匆匆来到花园凉亭外,恭敬行礼。
“凤小姐,百里小姐。”内侍声音尖细,带着宫人特有的谨慎,“太子殿下命奴才前来,将此物交予凤小姐。”
说着,他双手捧上一个紫檀木长盒,盒身雕刻着简单的云纹,古朴大气。
凤悠与百里泱对视一眼,皆看到对方眼中的讶异。
凤悠起身,接过木盒,入手微沉。她打开盒盖,里面并非什么金银珠宝,也不是绫罗绸缎,而是一卷看起来有些年头的、以特殊兽皮鞣制而成的卷轴。卷轴旁边,还放着一枚通体漆黑、隐有流光、形制奇特的箭头。
“这是……”凤悠疑惑地看向内侍。
内侍躬身答道:“殿下说,前日清理皇家藏书阁旧物,偶得此卷,乃是前朝一位精通机关阵法的大家所着《百巧图解》残卷,其中记载数种失传的连弩设计与破解之法。殿下想起凤小姐于太学中曾对机关之术颇有兴趣,特命奴才送来,或可供小姐研习参详。至于这枚箭头,”内侍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殿下言,此乃‘破甲锥’,以玄铁混以星辰砂打造,专破各种护身罡气与坚固甲胄,或许……或许对小姐防身有所裨益。”
内侍说完,便垂首退至一旁,不再多言。
凤悠拿着那沉甸甸的木盒,看着盒中的兽皮卷与那枚散发着冰冷寒气的破甲锥,一时怔住。
《百巧图解》残卷?他竟记得她在太学时随口提过对机关术的兴趣?
破甲锥?专破护身罡气?他送她这个……是何用意?
心中那根刚刚平息的弦,再次被拨动,这一次,涟漪更大,几乎要扰乱她一池静水。
百里泱凑过来看了一眼,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压低声音在凤悠耳边道:“哇!《百巧图解》!这可是好东西!还有这破甲锥……啧啧,殿下这可真是……投其所好,还兼带操心你的安危啊!”她用手肘轻轻碰了碰凤悠,挤眉弄眼,“现在,你还敢说一点感觉都没有?”
凤悠没有理会好友的调侃。她合上盒盖,指尖拂过冰凉的紫檀木表面,心中五味杂陈。他这般举动,已然超出了寻常的赏识范畴。可越是如此,她心中那份清醒的界限便越是清晰。
她将木盒递给一旁的侍女,吩咐小心收好。然后转向那内侍,神色已然恢复了一贯的平静疏离,微微敛衽一礼:“有劳公公。请回禀殿下,凤悠谢殿下厚赐。殿下博闻强识,心系典籍,泽被后学,凤悠感佩于心。定当仔细研读,不负殿下期望。”
语气恭谨,措辞得体,挑不出一丝错处,却也将那份突如其来的“关切”,稳稳地挡在了君臣之仪、师长之谊的范畴之内。
内侍似乎对她的反应并不意外,恭敬应了声“是”,便行礼退下了。
……
待内侍走远,百里泱才长长地“唉”了一声,瘫回石凳上,看着凤悠,眼神复杂:“悠悠,你呀……有时候我真不知道,你是真不明白,还是……装不明白。”
凤悠重新坐回棋枰前,拈起那枚之前久久未落的黑子,目光重新落回错综复杂的棋局上。秋风吹过,拂动她额前的碎发,也卷起几片白茶花瓣,轻盈地落在棋枰边缘。
她沉默地看着那片洁白的花瓣,许久,才轻轻地将棋子落下。
“啪。”
一声轻响,尘埃落定。
她抬起眼,望向满园在秋风中静静盛放、不争不抢、却自有一股凛然之气的白茶花,声音轻得仿佛随时会散在风里:
“有些事,明白不如不明白。”
“有些人,靠近不如远离。”
百里泱看着她清冷的侧影,终究是没再说什么。只是心中暗叹,这满园白茶,看似冰清玉洁,与世无争,又何尝不是用一种极致的冷,来守护着内里不为人知的柔软与坚持?
而那位身处九重宫阙的太子殿下,与这位隐于丞相府白茶深处的凤家千金,他们之间这场尚未开始,便似乎已注定波折的棋局,又该如何走下去?
……
秋光正好,白茶胜雪。
棋局未终,人心已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