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尘烟那一声“笃”的叩击,如同冰锥刺破暖雾。满桌氤氲的椰香、米粥的热气、粤语的喧嚣,瞬间冻结。
洛停云拍桌大笑的嘴型僵在半空,桃花眼里残留的笑意迅速被一丝尴尬取代。凤筱摩挲碗沿的手指骤然停住,赤瞳中的微光熄灭,重新沉入冰封的死寂。秦鹤擦拭卿九渊嘴角的丝帕停在半空。卿九渊绷紧的身体牵扯到伤口,闷哼一声,额角瞬间渗出冷汗。
死寂无声。
璀璨的夜明珠光芒流淌在光滑的墨晶桌面,映着凝固的菜肴和几张神色各异的脸。主位上,卿尘烟的目光平静无波,如同俯视冰湖的寒月,那股无形的威压再次弥漫开来,将方才那点脆弱的烟火气碾得粉碎。
洛停云第一个反应过来。他干咳一声,强行压下脸上的夸张表情,迅速坐直身体,动作流畅地拿起搁在手边的墨玉骨扇,“唰”地一声展开小半扇面,遮住自己下半张脸,只露出一双重新变得玩世不恭的桃花眼。他朝凤筱的方向极其隐晦地挤了挤眼。
凤筱低垂着头,红黑发丝重新将面容遮得严严实实。宽大的玄色外袍下,她放在膝上的手,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一只脚在桌下阴影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力道,不轻不重地踢在了洛停云的小腿迎面骨上。
洛停云小腿肌肉猛地一绷,差点叫出声,硬生生忍住,扇面后的嘴角却抽动了一下。他立刻不甘示弱,在桌下迅速反击,精准地踩了凤筱那只没受伤的脚背一下。
凤筱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震,宽大衣袖下的手指瞬间攥紧,骨节泛白。
两人隔着桌布下的黑暗,飞快地交换了几个无声的眼神和脚踢。洛停云龇牙咧嘴,凤筱眼神冰冷带刀,最终在卿尘烟那无形的目光压力下,各自悻悻地收了“神通”,正襟危坐,脸上努力挤出一丝“我很乖”的假笑。
“都怪你。”凤筱的声音压得极低,如同蚊蚋,从发丝缝隙里飘出,带着一丝残余的、被辣出来的火气和被踩脚背的恼怒。
洛停云扇面微移,露出半张脸,同样用气声回敬,桃花眼翻了个白眼:“都怪你!笑得那么大声!把陛下惹毛了吧?”
两人互相甩完锅,又迅速恢复成“食不言”的乖顺模样,只是眼神在空气中碰撞时,依旧带着噼里啪啦的火星。
死寂的气氛持续了片刻。卿尘烟似乎对他们的“乖巧”还算满意,冰冷的目光缓缓移开,重新落在自己面前那碗早已凉透的椰子鸡汤上。他没有动筷,指间的墨玉扳指又开始无意识地摩挲。
……
空气稍微松动了一丝。
洛停云眼珠一转,瞥见桌中央那盘被遗忘的、切得薄如蝉翼的白斩鸡旁边,放着一碟鲜红油亮的辣椒蘸料,显然是给口味重的人准备的。他桃花眼里狡黠的光芒一闪,立刻有了主意。
他拿起公筷,动作优雅地夹起一块肥瘦相间、皮光肉滑的白切鸡,然后在凤筱和卿尘烟都没注意的瞬间,手腕极其灵活地一转,那块鸡没有落入自己碗中,反而精准地在旁边那碟鲜红刺目的辣椒蘸料里狠狠滚了一圈!沾满了厚厚一层红油和辣椒碎末,如同裹了一层燃烧的岩浆!
“咳,”洛停云清了清嗓子,脸上重新挂起那副玩世不恭的笑容,刻意用轻松的语气打破沉默,目光却挑衅地看向凤筱,“老乡啊,刚才聊得兴起,忘了问了。听说咱们正版广东仔,好像都……吃不了太辣?”他一边说着,一边用筷子夹起那块沾满“岩浆”的羊肉,在凤筱面前晃了晃,红油滴滴答答落在她面前的空碟子里,散发出霸道呛人的辛辣气息。他桃花眼弯起,笑得像只偷到鸡的狐狸:“来,择日不如撞日!试试?咱俩比比,看谁更能吃辣!输了的人……嘿嘿,把陛下面前那碗凉汤喝了!”他故意用筷子点了点卿尘烟面前那碗凉透的椰子鸡汤。
此言一出,连主位上的卿尘烟都几不可察地抬了下眼皮。
凤筱藏在发丝后的赤瞳瞬间眯起!那层好不容易被老乡情谊和美食勾起的薄薄冰壳下,属于广东土着对辣椒的生理性警惕和一种被挑衅的桀骜瞬间被点燃!她猛地抬起头,红黑发丝向两边滑开些许,露出那双燃烧着冰冷火焰的赤瞳,死死盯住洛停云筷子上那块“凶器”,声音沙哑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嗤笑:
“哼!这话说的,跟你不是个广东的一样!”她毫不示弱地拿起自己的筷子,指向那块红得发亮的羊肉,语气带着一丝孤注一掷的挑衅和微妙的侥幸:“是微辣吗?是微辣……老子我就能吃!”她刻意加重了“微辣”两个字,仿佛在给自己找台阶下。
洛停云看着凤筱那强装镇定、眼神深处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视死如归”的模样,桃花眼底的笑意更深,闪过一丝恶作剧得逞的狡黠。他故意将那块羊肉又凑近鼻尖闻了闻,被那冲鼻的辣味呛得微微皱眉,却强撑着面不改色,语气飘忽,带着明显的心虚:“应、应该吧?不知道啊,看着还行?”说着,就要把那块“凶器”往凤筱碗里放!
就在那块裹挟着“毁灭”气息的羊肉即将落入凤筱碗中的千钧一发之际——
一只骨节分明、带着薄茧的手,握着一双银箸,如同闪电般从斜刺里伸出!
“叮!”
一声极其轻微的脆响。
洛停云筷子上的那块红得刺眼的羊肉,被那双银箸精准地夹住、截走!
动作快、稳、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势。
众人皆是一愣。
只见坐在凤筱斜对面、伤势已好转许多的卿九渊,不知何时已放下了秦鹤喂粥的玉碗。他脸色依旧有些苍白,但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眸此刻却异常锐利,正微微蹙着眉,目光落在被自己夹走的那块“凶器”上。那羊肉上厚厚一层红油和辣椒碎末,散发着令人头皮发麻的辛辣气息。
他看也没看洛停云,视线转向凤筱,声音低沉,带着重伤初愈的沙哑和一种不容置喙的强硬:
“这辣味太重,”他手腕一翻,那块“凶器”被嫌弃般地丢进了自己面前用来盛放骨渣的空碟里,发出“啪嗒”一声轻响,“你吃不了。”语气平淡,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
空气瞬间凝固。
洛停云夹着空筷子的手僵在半空,桃花眼瞪圆,难以置信地看着卿九渊,又看看那块被“遗弃”在骨碟里的辣椒羊肉,表情精彩纷呈——震惊、愕然、还有一丝被截胡的憋屈?
凤筱也愣住了。
她看着那块被卿九渊精准“击落”、丢进骨碟的辣椒羊肉,又抬头看向卿九渊那张依旧没什么表情、却明显写着“别找死”的侧脸。一股极其陌生、却又带着一丝荒谬暖流的感觉,猝不及防地冲垮了她冰封的心防一角!
她那双燃烧着冰冷火焰的赤瞳里,冰层“咔嚓”裂开一道缝隙!一丝真实的、毫无作伪的、如同偷到糖果般的得意笑意,如同初春破冰的溪流,猝然从眼底深处涌现,瞬间点亮了她苍白死寂的脸庞!
她猛地转过头,看向对面还僵着的洛停云,红黑发丝因这动作而飞扬起来,露出她小半张带着狡黠笑意的脸。她学着洛停云之前的样子,故意拖长了调子,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轻快和显而易见的炫耀,赤瞳挑衅地眨了眨:
“哎呀——”她用手肘撑在桌面上,托着下巴,笑容灿烂得如同骤然绽放的罂粟,带着致命的美丽和一丝顽劣,“我的兄长大人,好像不让我吃辣呢!”她故意咬重了“兄长大人”四个字,目光扫过卿九渊瞬间僵硬的侧脸,又落回洛停云身上,赤瞳弯起,笑意盈盈地问:
“洛公子,你的兄长呢?嗯?”
那声“嗯?”尾音上扬,带着十足的戏谑和胜利者的姿态。
洛停云看着凤筱那张瞬间鲜活起来、带着狡黠坏笑的脸,再看看旁边卿九渊那明显因“兄长大人”四个字而身体微僵、耳根似乎泛起可疑红晕的侧影,最后目光落回自己空空如也的筷子上。
“噗!”他差点一口气没上来!俊脸一阵红一阵白,桃花眼里的玩世不恭彻底碎裂,只剩下浓浓的憋屈和难以置信!他指着凤筱,手指都在抖,憋了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带着浓浓的粤语腔调:
“哼!玩——唔——起!”
“嘁!”凤筱得意地一扬下巴,发出一声清脆的嗤笑,不再理会洛停云,心情大好地拿起勺子,舀了一勺自己碗里温度刚好的椰子鸡汤,吹了吹,小心地送入口中。清甜的汤汁混合着椰香滑入喉咙,带来一丝久违的暖意。她微微眯起眼,仿佛品尝着世间最无上的美味,连带着周身那股死寂阴郁的气息都消散了不少。
……
长桌另一端。
秦鹤看着卿九渊那微微泛红的耳根和僵硬地重新端起药碗的动作,深褐色的眼眸里漾开一丝极其温和的笑意。他默默地将那碟被“遗弃”的辣椒羊肉挪得更远了些,重新拿起温热的湿帕,动作轻柔地替卿九渊擦了擦额角因刚才动作而渗出的细密冷汗。卿九渊没有看他,只是喉结极其轻微地滚动了一下,任由秦鹤动作,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极其隐晦地扫过对面那个正小口喝着汤、嘴角带着一丝得意弧度的身影。
洛停云郁闷地抓起酒壶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仰头灌下,被辣得够呛,呛得连连咳嗽,引来凤筱毫不掩饰的嘲笑眼神。他狠狠瞪回去,又夹了一大筷子碧绿的青菜塞进嘴里泄愤,嚼得咯吱作响。
主位之上。
卿尘烟支颐的手指,不知何时已停止了摩挲墨玉扳指。
他那双深不见底、如同寒潭映星的帝王之眸,平静地注视着长桌两侧这荒诞又鲜活的一幕:女儿脸上那昙花一现、带着狡黠与得意的真实笑容;儿子强作镇定却掩不住耳根微红的僵硬;洛停云吃瘪灌酒的郁闷;还有秦鹤那无声的、带着包容的侍奉……
璀璨的星光照耀着热气腾腾的餐桌。
清甜的椰香,米饭的蒸汽,蔬菜的清爽,混合着辣椒残留的霸道余味和淡淡的酒气,在空气中奇异地交融。
洛停云被辣酒呛到的咳嗽声,凤筱小口喝汤时勺子碰碗的轻响,秦鹤低声询问卿九渊是否还要添粥的苗语呢喃…
这一切声音,交织成一片并不完美、甚至带着几分鸡飞狗跳的嘈杂乐章。
卿尘烟的目光缓缓扫过这一切。
他依旧没有动筷。
那张俊美近妖、覆盖着万年寒冰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
只是,在那深潭般莫测的眼底最深处,映着璇玑殿璀璨的星光,也映着长桌上这幕鲜活嘈杂的烟火图景。那枚墨玉扳指内幽暗的火焰,似乎跳动得……比之前稍稍鲜活了一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