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涧溪边,篝火旁。
夜已深沉。
弦月挣脱了厚重的云层,将清冷的银辉慷慨地洒向山林。潺潺的溪流在月光下泛着粼粼波光,如同一条流动的碎银带子。篝火的余烬尚未完全熄灭,橘红色的炭火在夜风中明明灭灭,散发着最后的暖意,驱散着山林夜间的寒凉。
凤筱是在一阵深入骨髓的冰冷麻痒和左肩伤口传来的、如同新肉生长的微弱酥麻感中醒来的。
意识如同沉船般缓慢地浮出黑暗的深渊。首先感知到的,是身下干燥柔软的枯草和苔藓垫子,带着阳光晒过的草木清香。然后是盖在身上那件干燥、宽大的玄色外袍,带着一种熟悉的、冷冽如雪松的气息,以及…一丝极淡的、尚未散尽的血腥味。
左肩的剧痛被一种更深沉、更顽固的钝痛和麻痒取代,仿佛有无数蚂蚁在骨头缝里钻营。她尝试着动了一下手指,指尖传来冰冷的触感。喉咙干得冒烟,每一次吞咽都带着撕裂般的痛楚。
她费力地掀开沉重的眼皮。篝火的余烬光芒有些刺眼,她眯了眯眼,适应了片刻。映入眼帘的,是卿九渊近在咫尺的侧脸。
他依旧盘膝而坐,如同守护领地的孤狼。墨色的长发松散地束在脑后,几缕碎发垂落额前,在跳跃的火光映照下,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投下深邃的阴影。他低垂着眼睫,似乎在闭目调息,又似乎在专注地守着她。
那张总是冷硬如冰的俊脸上,此刻带着一种近乎疲惫的沉静,下颌的线条紧绷,唇色也有些发白。玄色的衣袍在余烬微光下显得愈发深沉,上面沾染的泥浆和血污已经干涸,变成深褐色的斑块,无一处干净,无声诉说着昨日的惨烈。
似乎是感应到了她的目光,卿九渊倏然睁开了眼。
那双深寒如渊的眸子,瞬间锁定了她,里面翻涌的复杂情绪如同风暴过后的深海——余悸未消的惊涛,看到她苏醒后骤然亮起的微光,以及一丝被强行压抑下去的、更深沉的痛楚。
……
“醒了?”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夜未眠的干涩,却比篝火的余烬更显暖意。他立刻倾身靠近,动作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急切,却又在距离她咫尺之处硬生生停住,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凤筱想开口,喉咙却只发出嘶哑的气音。她皱了皱眉,用眼神示意了一下旁边清冽的溪水。
卿九渊立刻会意。他起身,动作快而无声,走到溪边,用一片干净宽大的树叶小心地舀了些溪水,又用魔元将水微微温热,才端到她唇边。
清凉微温的溪水滑过干涸灼痛的喉咙,如同甘霖。凤筱贪婪地小口啜饮着,直到喉咙的撕裂感稍缓,才长长舒了一口气,感觉像是重新活过来了一点。
“感觉如何?”卿九渊看着她,声音依旧低沉,却带着不容错辨的紧绷。
凤筱试着动了动身体,左肩立刻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和沉重的麻木感,让她忍不住“嘶”了一声。她没好气地白了卿九渊一眼,声音依旧沙哑虚弱,却恢复了那熟悉的、带着刺的调调:“死不了……!多亏您这位‘妙手回春’的‘神医’。”“神医”两个字被她咬得格外重,充满了怨念。
卿九渊没好意思吱声:“……”他深寒的眼底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类似窘迫的情绪,快得几乎抓不住。他抿了抿唇,没有接这个话茬,而是极其认真地、用一种近乎医嘱般的严肃口吻说道:
“这几天,你最好什么都不要碰。”
凤筱正想抬手擦擦嘴角的水渍,闻言动作一僵,刚压下去的火气“噌”地又冒了上来。
“干嘛?!”她猛地抬眼,那双因为虚弱而显得格外大的眸子,此刻又燃起了熟悉的桀骜小火苗,恶狠狠地瞪着卿九渊,“我才刚醒来,你就给我下命令?!卿九渊,你是我哥还是我爹?!”她完全忘记了昏迷前那声微弱的“哥”。
卿九渊对她的炸毛似乎早有预料,或者说,已经习惯。他面不改色,深寒的眸子平静地回视着她,语气依旧是不容置疑的陈述:“伤口未愈,诅咒未清,外邪易侵。”
“哼!”凤筱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别过脸去,一副“不听不听王八念经”的架势。
卿九渊顿了顿,似乎斟酌了一下用词,再次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预警的意味:“大暑过后,你最好不要去小吃摊。”
这次凤筱倒是愣了一下。小吃摊?她狐疑地转过头,看着卿九渊那张严肃过头的脸,下意识地反驳:“哦。我又不贪吃,去又没用。”她凤筱什么山珍海味没吃过?会在乎路边摊?
卿九渊看着她,深寒的眼底仿佛有冰冷的暗流涌动,他缓缓吐出第三个警告:“乱葬岗,你也不要去。”
乱葬岗?
凤筱的眉头彻底拧了起来。
那个充满污秽、死亡和让她差点交代在那里、还被迫“配冥婚”的鬼地方?她吃饱了撑的才会再去!
心想:乱葬岗有什么能够吸引我的?我没事去那里干嘛?有病!嫌命长吗?!
然而,就在这个念头升起的瞬间——
“宿主!”小纤那带着一丝急切和神秘的声音,突然在她脑海中响起,荧光水母的颜色变成了提醒的明黄色,“你还记不记得当初是谁带你穿越的?那个在你意识最深处留下印记的存在?”
凤筱的意识猛地一滞!
穿越?!系统小纤!还有…那个在她濒死时、或者更早的梦境中,曾惊鸿一瞥的……身影?
那个立于无尽苍翠竹林之上,衣袂翻飞,面容模糊却带着悲悯与亘古寂寥气息的……神明?!
——灵梦!
这个名字如同惊雷般在她混乱的记忆深处炸响!一些破碎的、被生死搏杀和伤痛掩盖的画面瞬间涌入脑海!梦中那缭绕的青色雾气,挺拔如剑的翠竹,还有那仿佛能看透命运长河的、悲悯而寂寥的眼神!
小纤的提示如同钥匙,瞬间打开了她记忆深处被尘封的一角!
心想:难道……乱葬岗同当初梦中梦里的那位神明有关?!这个念头让她浑身一凛!乱葬岗有竹林?!她努力回忆乱葬岗的景象,焦黑的枯树,倒塌的墓碑,污秽的血池,似乎在某个角落,在爆炸和毁灭的边缘,她恍惚间……确实瞥见过几株顽强生长在焦土边缘、却被污秽死气侵蚀得叶片发黑的……竹子?!
灵梦、神明、竹林、乱葬岗……这些看似毫无关联的词汇,此刻却如同散落的珠子,被一根无形的线隐隐串联起来,指向一个令人心悸的可能!
凤筱的脸色瞬间变得凝重起来,之前的暴躁和怨念被一种深沉的探究和惊疑取代。她看向卿九渊的目光也变得复杂。他为什么特意警告她不要去乱葬岗?仅仅是因为危险?还是……他也察觉到了什么?
她盯着卿九渊那双深寒如渊、仿佛能吞噬一切情绪的眼睛,试图从中找出蛛丝马迹。篝火的余烬在他眼中跳跃,映照出他眼底深处那尚未散尽的冰冷杀意,以及对她的,不容错辨的守护。
一个大胆的念头突然闪过凤筱的脑海。她猛地坐直了些,牵动伤口又是一阵龇牙咧嘴,沙哑的声音带着一丝锐利的试探:
“喂!听你这话的意思。”她紧紧盯着卿九渊,一字一顿,“……难不成是有人想要毒害我?”
卿九渊没有丝毫意外,仿佛早已料到她会问出这个问题。他迎着她的目光,深寒的眼底没有任何波澜,只有一片冻结的、确认的杀意。
他薄唇微启,只吐出一个字,却重逾千钧:
“嗯。”
一个字,如同投入冰湖的石子,在凤筱心中激起千层浪!果然!不仅仅是警告危险!是真的有人要对她下手!在食物里?小吃摊?大暑过后?为什么是大暑过后?
电光火石间,凤筱的脑海中瞬间串联起了之前帝光母子在云霞坡老张店里的荒诞对话,以及无名城的一些风闻。
“听说城内大暑过后,都会举行一次盛会,对吧?”她几乎是肯定地问道,声音带着一丝冰冷的了然。
卿九渊微微颔首,深寒的眼底闪过一丝对妹妹敏锐的赞许:“是有所耳闻,好像叫‘三花照夜’。”
三花照夜!凤筱心中冷笑。
木槿、彼岸、栀子。三种花期不同、寓意迥异的花,竟被凑在一起,成为一场盛会的名字。木槿朝开暮落,象征易逝的美好;彼岸花开黄泉,代表死亡与分离;栀子馥郁洁白,寓意纯洁与……永恒?
多么讽刺又诡异的组合!
……
“盛会开始,必定会有许多人前来,”凤筱的声音冷了下去,如同淬了寒冰的刀锋,她看着卿九渊,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疯狂又极度冷静的光芒,“估计也包括‘他们’。”
她口中的“他们”,不言而喻。
“既然他们想在‘吃’上做文章,”凤筱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狠厉、带着无尽嘲讽的弧度,那笑容映着篝火的余烬,竟有种惊心动魄的邪气,“那我们也学学他们的样子——”
她顿了顿,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吐出那四个浸透了杀意的字:
“——下、毒。”
卿九渊深寒的瞳孔骤然收缩!他看着眼前脸色苍白、重伤未愈、却笑得如同地狱幽莲的妹妹,看着她眼中那毫不掩饰的、玉石俱焚般的狠绝。
“以毒攻毒,懂吗?”凤筱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犹豫的决绝,“他们想用最下作的手段,在人群里要我的命?那我就让他们,在众目睽睽之下,自食其果!尝尝他们自己酿的苦酒!”
她的目光投向那堆明明灭灭的篝火余烬,仿佛看到了不久之后,“三花照夜”盛会上,那即将上演的、由她亲手导演的致命戏码。以毒攻毒,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这不仅是反击,更是宣告!宣告所有胆敢触碰她逆鳞者,必将付出最惨烈的代价!
……
就在这时,一缕微弱的晨光刺破了东方的天际。清冷的曦光洒落在凤筱苍白却坚毅的侧脸上,也映照着她散落在枯草间的乌黑发丝。不知是否是光影的错觉,在她发鬓之间,仿佛有极其微弱、近乎透明的光华流转,隐约勾勒出三朵花的虚影——朝生暮死的木槿,妖异猩红的彼岸,以及洁白馥郁的栀子。
三花虚影一闪而逝,却带着一种宿命般的、令人心悸的妖异美感。
卿九渊看着沐浴在晨光与杀意中的妹妹,看着她鬓边那转瞬即逝的三花虚影,深寒的眼底翻涌起滔天的巨浪。那巨浪之中,有惊心动魄的痛惜,有焚尽九天的暴怒,更有一种——与她的疯狂彻底共鸣的、不惜颠覆一切的毁灭意志!
他缓缓地、极其郑重地,点了下头。
——没有言语。
但一切,尽在不言中。
溪水淙淙,带着新一天的微光,流淌向未知的远方。而一场由“三花”为引、以毒攻毒为刃的复仇风暴,已在晨光中悄然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