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空的乱流,那无形无质、却足以撕裂万古的狂暴罡风,终于如同退潮般,裹挟着最后一丝不甘的尖啸,彻底消散于无垠的虚无。
卿九渊感觉自己在下坠。
不,不是下坠。是沉没。是融化。
像一滴滚烫的、饱含着无尽痛苦与记忆熔岩的血珠,坠入了一片冰冷死寂、无边无际的永恒之海。
没有光,没有声音,没有方向。
只有绝对的、令人窒息的黑暗和……彻底的失重感。
……
他残存的意识,如同风中残烛,在这片混沌的虚空中艰难地摇曳、明灭。
最后的碎片,在彻底沉沦前,疯狂地燃烧、炸裂:
娘亲凤悠的怀抱。
那带着兰芷幽香与阳光暖意的温度,仿佛还烙印在他的脸颊上。娘亲低头轻吻他额头时,垂落的发丝拂过皮肤的微痒;她温柔抚过自己后背的手,带着一种能抚平灵魂褶皱的魔力;还有她微微隆起的小腹下,那个安静沉睡的、尚未谋面的妹妹……小七……笙笙……那份失而复得的、近乎将他溺毙的巨大幸福与安稳感,此刻却化作了最锋利的冰锥,狠狠扎进他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脏!
……
父皇卿尘烟的目光。
那双总是盛满宠溺与纵容的眼眸,清澈明亮,没有一丝一毫的猜忌与冰冷。他宽厚温暖的手掌拂过自己泪痕的脸颊,那小心翼翼的姿态,如同对待世间最珍贵的琉璃……这份曾被他亲手埋葬在权力与背叛灰烬下的父爱,此刻如同最甜蜜的毒药,让他痛彻心扉,悔恨欲狂!
……
秦鹤那沉静如渊的眼眸。
少年侍卫低垂的眉眼,那恭谨姿态下翻涌的复杂暗流;御花园中那番石破天惊、关于“本分”的剖白;还有……魔界寝殿门口,那苗疆乐师灿烂笑容下,洞悉一切、如同深渊般冰冷沉重的注视……这个贯穿了他过去与未来、如同宿命枷锁般的存在,此刻竟也成了这无边黑暗中,唯一一个……带着熟悉气息的坐标?是恨?是惧?还是……一种连他自己都无法定义的、扭曲的牵绊?
……
红黑渐变的长发被污血浸透,白色的狐耳沾染刺目的猩红,黑白色的裙子如同在血池中绽开的恶之花!那双赤色的桃花眼,燃烧着全然陌生的、桀骜不驯、狠厉如孤狼的火焰!她双手紧握滴血匕首,悍然弑杀庸师的姿态,如同最血腥的烙印,深深烫刻在他的灵魂最深处!他的笙笙……那个会扑进他怀里撒娇、会控诉他是大骗子的、有着清澈温暖眼神的妹妹……好像……真的……被这双充满野性与暴戾的赤眸……彻底吞噬了!
……
“不……笙笙……”一声破碎的、几乎不成调的灵魂悲鸣,在卿九渊的意识深处无声地炸开。那巨大的荒谬感、失去至亲的剧痛、以及被命运反复玩弄的滔天愤怒,如同亿万根淬毒的冰棱,将他最后残存的神智彻底洞穿、撕碎!
……
为什么?!
为什么给他希望,又亲手碾碎?!
为什么让他尝到失而复得的极致甘甜,又将他推入万劫不复的冰冷深渊?!
为什么连他最后想要守护的、唯一的温暖……都要被如此残忍地、彻底地……替换?!
绝望。
——比魔界最深的血池更冰冷粘稠的绝望,如同亿万只冰冷滑腻的触手,从四面八方缠绕上来,死死裹住他下沉的灵魂,要将他拖入永恒的沉寂。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熄灭、融入这片虚无的刹那——
一点微弱的、几乎要被黑暗吞噬的银光,在他紧攥的、早已失去知觉的掌心,极其细微地、却无比顽强地……闪烁了一下。
是那枚耳挂。
那枚在时空乱流起始,由娘亲凤悠亲手为他戴上的、小小的霜银耳挂。
冰凉的触感,如同最后一点火星,瞬间灼醒了他即将沉沦的意识!
娘亲指尖的温度……
父皇眼中的宠溺……
甚至……秦鹤那沉默如影、却始终存在的“本分”……
这些碎片,这些真实存在过、温暖过他的瞬间,如同黑暗宇宙中最后几颗倔强闪烁的星辰,虽然微弱,却无比清晰地亮了起来!
它们无法驱散这无边的黑暗,无法抚平那刻骨的伤痛,更无法唤回那个消失的“笙笙”。
……
但是——
它们像一根根无形的、坚韧无比的丝线,死死地、死死地拽住了他不断下坠的灵魂!
一种源自灵魂最深处的不甘,一种被命运反复践踏却不肯彻底屈服的暴戾,一种属于魔尊昀奕、也属于孩童昀奕的、最原始的求生本能,如同濒死的火山,在绝望的灰烬中轰然爆发!
“呃……啊——!”
一声无声的、却足以震动整个虚无空间的灵魂咆哮,从卿九渊即将消散的意识核心迸发!
……
不!
他不能就此沉沦!
他不能消失在这片冰冷的虚无里!
他还有债要讨!
向那玩弄命运的乱流!向那篡位弑亲的庸师虽已被杀,其因仍在!向这邪恶的、不公的一切!
他还有……他还有未解的谜团!那个占据了笙笙身体的、眼神桀骜如孤狼的灵魂……究竟是谁?!从何而来?!
还有秦鹤……那个带着未来记忆、如同幽灵般徘徊在他宿命里的苗疆少主……他们之间那扭曲的、沉默的、用“本分”伪装起来的孽缘……还未了结!
更有……那失落的、属于“昀奕”的过去!那个在父母宠爱中长大的孩子,他不能让他彻底湮灭!
……
“轰!”
仿佛响应着他灵魂深处这声不甘的咆哮,这片死寂的虚无空间,猛地剧烈震荡起来!
不再是混乱的撕扯,而是一种……仿佛被强行锚定的、稳固的牵引!
冰冷、坚硬、带着浓郁硫磺与血腥气息的触感,如同最真实的烙印,瞬间从四面八方包裹了他!
——是魔界!
是他那由黑曜石与骸骨铸就的、象征着无上权柄也承载着无尽孤寂的——魔尊王座!
时空的坐标,在付出了惨烈的代价、经历了灵魂的撕裂与重塑后,终于……强行归位!
“砰!”
一声沉重的闷响。
卿九渊的身体,如同被无形的巨手狠狠掼出虚无,重重地摔落在他那冰冷、巨大、由整块深渊魔龙骨雕琢而成的王座之上!
破碎的玄甲碎片硌着骨头,胸腹间翻江倒海般的剧痛瞬间席卷全身!
喉咙里涌上浓重的铁锈味,他猛地咳出一大口混合着内脏碎块的暗金色血液,喷洒在冰冷漆黑的王座扶手上,如同绽开的、不祥的死亡之花。
他艰难地抬起头。
视野一片模糊的血色与黑暗交织。
魔尊大殿熟悉的景象——断裂的巨柱、凝固的血污、熄灭的魔火、还有……大殿中央那片尚未完全干涸的、散发着浓重腥气的巨大血泊——如同褪色的噩梦画卷,缓缓地、带着冰冷的质感,重新映入他赤红的眼眸。
那双眼睛……不再是孩童昀奕的清澈懵懂,也不再是魔尊昀奕惯有的深沉冰冷。
而是燃烧着一种……被彻底打碎后又强行拼凑起来的、混杂着无尽疲惫、深入骨髓的剧痛、滔天的恨意、以及一种近乎疯狂的、淬火重生般的执念!
赤红!
如同地狱最深处永不熄灭的熔岩!瞳孔边缘残留着因极致愤怒而显现的竖瞳妖影,那属于桃花眼的锐利弧度,此刻更添无尽煞气与……一种洞穿虚妄的、令人心悸的苍凉。
他回来了。
从时空的乱流,从绝望的深渊,从失去一切的剧痛中……强行爬了回来。
带着满身伤痕。
带着破碎的记忆。
带着一个永远失去的妹妹。
带着一个占据妹妹躯壳的、桀骜不驯的陌生灵魂。
带着与秦鹤那更加扭曲、更加沉重的宿命羁绊。
更带着……那枚深深刻入灵魂的、名为“昀奕”的霜银耳钉所带来的、最后一丝……来自过去温暖的回响与不甘的锚点。
……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一只沾满自己血污和尘土的、骨节分明的手。
不是去擦拭嘴角的血迹。
不是去召唤焚寂魔剑。
而是……颤抖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又充满无尽痛楚的力道,死死地、死死地攥住了自己左耳之上——
那枚冰凉刺骨、却又是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真实的……霜银耳挂!
指尖传来金属冰冷的触感,以及耳垂被指甲掐破的细微刺痛。
这痛,如此真实。
这冰冷,如此熟悉。
……
——他回来了。
回到了这由背叛、血腥、孤寂与权力铸就的……魔尊之位。
卿九渊靠在冰冷刺骨的魔龙骨王座上,赤红的眼眸如同燃烧殆尽的余烬,空洞地望着大殿穹顶那片永恒的、深紫色的、点缀着不祥红星的魔界天空。
破碎的重甲下,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肺腑撕裂般的剧痛,暗金色的血液如同蜿蜒的小溪,顺着王座繁复狰狞的纹路,缓慢地、无声地向下流淌,最终滴落在下方冰冷光滑的黑曜石地面上。
“嗒……”
“嗒……”
单调而惊心的声响,在这死寂空旷的大殿里回荡,仿佛是他生命流逝的倒计时,又像是对这场荒诞时空之旅最冰冷的嘲弄。
他攥着耳挂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指节泛白,微微颤抖。那冰凉的金属,几乎要嵌入他的皮肉之中。娘亲指尖的温柔,父皇眼中的宠溺,笙笙扑进怀里时的温暖与馨香……
这些画面,如同最锋利的碎玻璃,在他混乱的记忆中反复切割、翻搅,带来一阵阵灭顶的酸楚与剧痛。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吞咽着滚烫的沙砾。
就在这时——
极其轻微的、几乎被血滴声掩盖的脚步声,从大殿那扇半开半阖、雕刻着巨大魔龙兽首的殿门外传来。
脚步声很轻,带着一种独特的韵律,并非魔界侍卫沉重规整的步伐,也不是长老们故作姿态的蹒跚。
是那种……如同山涧溪流跃过青石,轻快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慵懒与随性。
卿九渊赤红的眼瞳,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死水,极其细微地波动了一下。他没有转头,甚至没有改变一丝一毫倚靠的姿势,只有攥着耳挂的手指,无意识地收得更紧了些。
……
一道颀长的身影,逆着门外幽暗的光线,斜斜地倚在了巨大的门框上。
靛青色的窄袖短褂,繁复的银色图腾在昏暗光线下流淌着神秘的光泽。微卷的墨发用一根简单的银环束在脑后,几缕发丝不羁地垂落额前。
腰间斜挎着那个造型奇特的藤编腰鼓,鼓面上神秘的眼睛图腾仿佛在无声地凝视着殿内的一切。
——是秦鹤!
那个披着“苗疆乐师”外皮、拥有着未来记忆、如同幽灵般缠绕在他宿命里的苗疆少主。
他脸上依旧挂着那抹极具感染力的、仿佛南疆永不落幕的阳光般的灿烂笑容,露出两颗尖尖的小虎牙。
只是那笑意,并未真正抵达那双纯黑如墨的眼眸深处。那双眼睛,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平静无波地扫过殿内惨烈的景象——断裂的巨柱,凝固的血污,以及……王座之上那个如同破碎神像般的身影。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卿九渊死死攥着左耳垂的手上,在那枚若隐若现的霜银耳钉上停留了一瞬。眼底深处,一丝极其细微的、难以捕捉的涟漪,飞快地掠过。
他没有开口问候,没有询问伤势,更没有流露出丝毫的惊讶或关切。仿佛眼前这修罗场般的景象和王座上气息奄奄的魔尊,都只是他每日必经之路上的一处寻常风景。
秦鹤只是随意地调整了一下腰鼓的位置,然后抬起手,用指节极其随意地、带着某种独特韵律,轻轻叩击了两下腰鼓的鼓面。
“咚……咚……”
两声低沉、带着奇异共鸣的鼓点,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这片血腥死寂的空间里荡漾开来。
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仿佛能直接敲打在灵魂的深处,带来一丝微弱的、带着草木清气的震颤。
做完这一切,秦鹤像是完成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抱着臂,脸上笑容不变,甚至带着一丝看戏般的玩味,就那么懒洋洋地斜倚在门框上,目光平静地投向王座的方向。那姿态,仿佛在说:
看,我来了。
带着我的鼓,和我的“本分”。
至于你……是生是死,是疯是魔……
与我何干?
又或者……与我……息息相关?
……
卿九渊依旧没有动。
只有那攥着耳挂的手指,在听到那两声鼓点的瞬间,几不可察地……颤抖得更剧烈了些。
他赤红的眼眸深处,那燃烧殆尽的余烬里,似乎被这突兀的鼓点,强行投入了一点新的、冰冷而沉重的燃料。
宿命的轮盘,在血与泪的淬炼后,在魔界这永恒的深紫色天幕下,带着更加沉重、更加晦涩难明的轨迹……
重新开始了转动。
而那枚深嵌入皮肉的霜银耳挂,便是这无边长夜里,唯一一个冰冷而真实的……锚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