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霏关的残垣在身后渐渐缩小,众人跟随凤筱的脚步,踏上了那片曾引发天崩地裂、两界交融的灾难核心之地。
空气里依旧残留着空间撕裂后特有的、带着铁锈与臭氧的冰冷气息,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现代现世”的电子尘埃感。脚下的焦土松软而危险,仿佛随时会再次塌陷。
凤筱走在最前头,红黑渐变的长发束得利落,赤红色的眼瞳警惕地扫视着四周,步伐却带着一种近乎莽撞的坚定。她刚踏上城墙的阶梯拐角,一抬头——
“嚯!”
城墙垛口处,几个身影或站或倚,目光齐刷刷地、毫不掩饰地……正落在她身上!
卿九渊、清晏、齐麟、墨徵,甚至连火独明和时云都在!活脱脱一排偷窥被抓包的现场!
凤筱脚步一顿,赤红色的眉毛瞬间挑得老高:“……” 她嘴角抽了抽,一句“你们有病吧?”差点脱口而出。
卿九渊站在最前面,身形高大,墨色的斗篷在残风里微动。他似乎想看得更清楚些,竟极其自然地、带着点笨拙的体贴,微微屈膝……蹲了蹲!让视线与刚上来的凤筱齐平。
阴影里,那双深邃的眼眸直直看向她,低沉的声音平板无波,却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关切:
“怎么样?”
凤筱被他这“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蹲姿和直球发问给噎了一下,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什么怎么样?你有毛病吧?” 她拍了拍沾满尘土的军裤,动作带着少年人特有的不耐烦,“好得很!死不了!”
卿九渊对她的呛声毫不在意,依旧维持着那略显怪异的蹲姿,目光沉沉,仿佛要穿透她故作轻松的表象,直抵灵魂深处。他沉默了片刻,再次开口,问出了一个让凤筱猝不及防、心脏都漏跳一拍的问题:
“来到这,你开心吗?”
来到……这?
雨霁关?这个充满硝烟、废墟、异世洪流和……他们的地方?
凤筱愣住了。
赤红色的眼瞳里,那层桀骜的伪装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直指核心的问题撬开了一丝缝隙。她看着卿九渊兜帽下认真的眼神,看着周围伙伴们或关切、或促狭、或平静、或玩味、或洞悉的目光,一股极其陌生的、带着暖意的酸涩感悄然涌上鼻尖。
她飞快地垂下眼帘,掩饰住那瞬间的慌乱,声音闷闷的,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别扭:
“……嗯,还行吧。”
“还行?”火独明狐狸眼一眯,不知何时凑得更近了,俊美的脸上带着蛊惑的笑意,狐狸尾巴似的碎发几乎扫到凤筱脸上,“小徒弟,光是‘还行’可不够啊!要不,你带本座去你那个世界瞧瞧?看看是什么样的‘风水宝地’,能养出你这样的……”他顿了顿,目光在凤筱赤红的眼瞳和倔强的下巴上溜了一圈,意味深长地吐出两个字,“……小灵芝?”
几乎同时,朱玄那冷硬如刀削斧凿的男性面孔也从阴影里探了出来,哭泣鬼面下的声音带着金属般的冷质,却奇异地掺了一丝好奇:“正好!我也想瞧瞧小徒弟的世界是怎样的呢?能让你……如此‘淡定’地面对异世崩塌。”
……
“轰——!”
凤筱只觉得脑袋里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了!她猛地抬头,赤红的眼瞳瞬间瞪圆,写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什么玩意儿?!带他们去现世?!他们一个两个的……到底是怎么知道的?!她嘴巴好像也没漏风啊!那些糟心事儿,那些假惺惺的人和世界,她恨不得彻底遗忘,怎么会主动提起?!
“你、你们……”她指着火独明和朱玄,又看看其他人,声音都变了调,“……胡说什么呢?!什么我的世界?!我听不懂!”
一只微凉的手,带着安抚的意味,轻轻落在了她的头顶,并没有用力,只是像触碰某种易碎的珍宝。
——是时云。
他那张平静无波的脸近在咫尺,木质面具后的眼神带着一种近乎悲悯的了然。他轻轻敲了敲凤筱的头,动作很轻,却像敲在了她紧绷的心弦上。
“傻小徒弟。”时云的声音如同穿过林间的微风,平静却带着洞穿一切的力量,“你也不看看,当初融合崩塌时,涌进来的那个是什么世界?”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这片灾难过后的焦土,声音清晰而缓慢:
“钢筋丛林,铁甲虫奔行,诡谲光影……那景象,陌生、冰冷、规则森严到令人窒息。在场的所有人,包括神王陛下,都为之惊骇、警惕、甚至恐慌。唯有你……”
时云的目光重新落回凤筱瞬间苍白的脸上,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温和审视:
“唯有你,在那片颠覆认知的异世洪流倾泻而下时,眼中虽有惊涛,却无半分……陌生。那不是面对未知的恐惧,更像是一种猝不及防的、被强行拖拽回‘故地’的……错愕与冰冷。”
“小徒弟,如此鲜明的对比,如此刻骨的‘熟悉感’……你以为,能瞒得过谁的眼睛?”
“不发现……才怪呢。”
……
时云的话语,如同冰冷的针,精准地刺破了凤筱精心构筑的、隔绝现世记忆的最后一层屏障。
原来,她自以为藏得严严实实的秘密,在那一刻,在所有人惊骇的目光中,早已暴露无遗!她的“淡定”,成了最醒目的破绽!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被看穿的羞耻、秘密曝光的恐慌以及对那个世界本能的抗拒和厌恶,瞬间将她淹没!
她猛地挥开时云的手,踉跄后退一步,赤红的眼瞳里翻涌着激烈的情绪,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小兽,张口想反驳,喉咙却像被堵住,只能发出短促的气音。
就在这时!
“嗡——!”
毫无预兆地!
一股狂暴至极的空间乱流,如同无形的巨兽苏醒,毫无征兆地从灾难核心之地爆发开来!这股力量远比之前的天穹崩塌更加混乱、更加不可预测!它不是撕裂空间,而是粗暴地搅动了时空的经纬!
脚下的焦土瞬间化为粘稠的漩涡!
视野被扭曲成光怪陆离的色块!
尖锐的、仿佛亿万玻璃同时破碎的噪音充斥耳膜!众人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惊呼,便被这股蛮横的乱流猛地卷起、撕扯,如同被投入了狂暴的时空洗衣机!
“抓紧——!”卿九渊的低吼被瞬间淹没。
凤筱只觉得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力狠狠撞在胸口,眼前一黑,意识如同断线的风筝,被抛入了无边无际、光怪陆离的乱流深渊。
……
意识在混沌中沉浮、飘荡。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又仿佛只是一瞬。
尖锐的噪音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寂静。
一种带着水汽、草木气息和……淡淡鱼腥味的、无比熟悉的寂静。
凤筱缓缓地、艰难地掀开沉重的眼皮。
映入眼帘的,不是焦黑的废墟,也不是冰冷的钢铁丛林。
是一片……水乡。
青石板铺就的小巷,蜿蜒曲折,被岁月磨得光滑温润,倒映着白墙黛瓦的斑驳影子。墙角生着绒绒的青苔,几株顽强的狗尾巴草在微风里轻轻摇晃。
空气湿润而清新,带着水草和泥土特有的芬芳。远处,似乎有摇橹的吱呀声和隐约的、软糯的吴语小调传来。
这里……是……
凤筱的心脏,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一种尖锐的、混杂着巨大恐慌和……无法言喻的渴望的剧痛,瞬间席卷了她!
她低头,看见自己小小的、穿着洗得发白的碎花小褂和蓝布裤子的身体。这不是她在雨霁关的身体!这是……她十二岁之前,在现世水乡老家时的样子!
她……被时空乱流抛回了……记忆的碎片里!
她像一尊被定住的木偶,僵硬地站在小巷的青石板上。赤红色的眼瞳此刻也恢复成了孩童的漆黑,带着稚气和茫然,惊恐地瞪大,环顾着这熟悉到刻骨、却又遥远得如同隔世的环境。
就在这时——
“哎哟,这是谁家的小白鱼呀?怎么游到岸上来发呆咯?”
一个苍老、沙哑,却带着无比慈爱和浓浓乡音的声音,如同温暖的阳光,猝不及防地穿透了凤筱冰冷凝固的世界,直直地撞进了她的耳膜!
“轰——!”
如同九天惊雷在灵魂深处炸响!
凤筱浑身剧震!猛地循声望去!
小巷的尽头,一扇爬满绿萝的老旧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一个身影,佝偻着背,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土布褂子,脚上是一双沾着泥点的老布鞋。他手里提着一个竹编的小鱼篓,篓里还有几条小鱼在活蹦乱跳地扑腾着水花。
那张脸……布满了刀刻般的皱纹,皮肤黝黑粗糙,是常年日晒风吹的痕迹。花白的头发稀疏地贴在头皮上。
眼睛不大,却异常明亮,浑浊的眼底此刻盛满了温和的笑意,如同两汪盛着阳光的深潭。他微微眯着眼,看向僵立在巷子中间的凤筱,脸上的皱纹因为笑容而舒展开来,像一朵盛放的秋菊。
是爷爷!
是她早已过世多年的……爷爷!
……
“小……小白鱼?” 凤筱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喉咙里像是堵着一团滚烫的棉花,那个深埋在心底、带着水乡湿气和爷爷身上独特皂角味的昵称,不受控制地、带着哭腔和难以置信的颤抖,从干涩的唇间溢了出来。
声音轻得如同蚊蚋,却仿佛用尽了她全身的力气。
“哎!” 爷爷响亮地应了一声,脸上的笑容更深了,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像温暖的涟漪。他提着鱼篓,迈着略显蹒跚却轻快的步子朝凤筱走来,布鞋踩在青石板上,发出“啪嗒、啪嗒”的轻响,每一步都像踩在凤筱剧烈跳动的心尖上。
“傻站着干啥子?” 爷爷走到她面前,带着水汽和鱼腥味的大手,极其自然地、带着老茧的温暖,轻轻抚上了凤筱冰凉的小脸。
那粗糙的触感,带着无比真实的温度,瞬间击溃了凤筱所有强撑的防线!不是幻觉!不是梦!是……爷爷!
“看看爷爷今天捞到啥子好货咯?” 爷爷献宝似的提起小鱼篓,浑浊的眼睛亮晶晶的,像个期待夸奖的孩子,“两条大鲫鱼!还有几条窜条子!晚上给你熬鱼汤,鲜掉眉毛!”
那熟悉的、带着浓重乡音的话语,那温热的、带着老茧的手掌触感,那慈爱的、如同阳光般温暖的笑容……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将凤筱淹没!
积压了不知多少年的、深埋在心底的委屈、思念、痛苦、孤独……如同决堤的洪水,轰然冲垮了理智的堤坝!
“爷爷——!”
一声撕心裂肺、带着无尽委屈和巨大悲恸的哭喊,猛地从凤筱喉咙深处爆发出来!她再也控制不住,像一只终于找到归巢的雏鸟,一头狠狠扎进了爷爷带着鱼腥味和皂角清香的、温暖而瘦弱的怀里!
小小的手臂死死地、用尽全身力气地抱住爷爷佝偻的腰身,仿佛要将自己整个揉进这失而复得的温暖里!
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汹涌而出!
滚烫的泪水瞬间浸湿了爷爷胸前粗粝的土布褂子。那不是无声的啜泣,而是压抑了太久太久的、属于一个失去至亲庇护的孩子的、惊天动地的嚎啕大哭!
哭声里充满了无助的悲伤、失而复得的狂喜、以及深不见底的委屈!
“呜哇……爷爷……爷爷……我好想你……好想你啊……呜呜呜……”
“他们……他们都欺负我……骂我……叫我……去死……呜……”
“我……我好痛……好累啊爷爷……呜呜呜……”
她语无伦次,将脸深深埋在爷爷的怀里,贪婪地呼吸着那独属于爷爷的气息,仿佛要将这些年缺失的温暖一口气全部吸回来。
小小的身体因为巨大的悲痛和宣泄而剧烈地颤抖着,哭声在寂静的小巷里回荡,凄厉又无助。
……
爷爷被这突如其来的、如同山崩海啸般的悲伤和哭诉冲击得愣住了。他那双浑浊却温润的眼睛里,先是闪过一丝错愕,随即迅速被浓烈到化不开的心疼和了然取代。
他布满老茧的大手,一下一下,极其温柔而有力地拍着凤筱剧烈颤抖的、单薄的后背,动作笨拙却充满了安抚的力量。
“哦哦……小白鱼不哭……不哭哦……” 爷爷的声音沙哑而苍老,带着一种能抚平一切伤痛的魔力,他用最柔软的乡音低哄着,“爷爷在呢……爷爷在呢……”
“不怕不怕……小白鱼不怕……”
“有爷爷在,看哪个敢欺负我家小白鱼……爷爷拿鱼叉叉他……”
“累了就回来……爷爷的船还在……爷爷带你摇船去……摇啊摇,摇到小鱼窝……”
爷爷一句一句地哄着,声音不高,却像最温暖的港湾,包容着她所有的惊涛骇浪。他粗糙的手指,笨拙地替凤筱擦去脸上汹涌的泪水,却越擦越多。
凤筱哭得几乎喘不上气,小小的身体在爷爷怀里一抽一抽。她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爷爷近在咫尺的、布满皱纹却无比慈祥的脸,巨大的悲伤和依恋让她几乎窒息。
她抽噎着,断断续续地说:“爷爷……你……你别走……别……别再丢下我一个人……我好怕……呜……”
爷爷拍着她后背的手微微一顿。他那双温润的眼眸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复杂、极其深沉的悲伤和……不舍。
那悲伤,仿佛穿越了生死的界限,洞悉了此刻的虚幻。
但他脸上的笑容依旧温暖而慈爱,如同永不熄灭的灯火。他轻轻捧起凤筱哭花了的小脸,用布满老茧的拇指,极其珍重地、一下下擦去她不断滚落的泪珠,声音轻柔得像怕惊扰了一个易碎的梦:
“傻小白鱼……”
“爷爷……一直都在啊……”
“你看,”他指向凤筱的心口,浑浊的眼睛里闪烁着泪光,却带着一种洞穿生死的澄澈和温柔,“爷爷……住在这里呢。”
“爷爷的小白鱼,要……好好的……要开心地……游啊……”
“游得远远的……游到……爷爷看不见的地方……也没关系……”
“只要……你开心……”
……
爷爷的声音越来越轻,越来越缥缈。他那温暖的身体,似乎也开始变得透明,怀抱的触感在一点点消散。
凤筱惊恐地瞪大了眼睛,死死抓住爷爷的衣角,撕心裂肺地哭喊:“不要!爷爷!不要走!别丢下我!!”
“爷爷——!!”
……
然而,爷爷的身影,如同被风吹散的晨雾,在凤筱绝望的哭喊和死死抓握中,终究还是……一点一点地,变得透明、稀薄,最终……化作了无数闪烁着微光的、如同星尘般的碎片。
小巷、青石板、老屋、绿萝……周围的一切景象,也随之开始扭曲、模糊、崩解!
“Shalun’e…… lun’a’vor……”(沙仑厄……伦阿沃……梦境……梦之归途\/引渡……)
一声带着无尽悲悯与空灵回响的梦语,仿佛从遥远的时空彼岸传来,又仿佛直接响彻在凤筱破碎的灵魂深处。
……
最后消散的,是爷爷那双饱含泪光、却始终带着温暖笑意的眼睛,和他唇边那抹无声的、充满祝福的口型:
“游啊……小白鱼……”
所有的温暖、所有的气息、所有的声音……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
凤筱小小的身体,维持着向前扑抓的姿势,重重地、孤零零地摔倒在冰冷坚硬、一片虚无的黑暗之中。
掌心空空如也。
只有脸上未干的、冰冷的泪痕,和心口那个被生生剜去一块血肉般的、巨大到令人窒息的空洞,无声地诉说着方才那场短暂、真实、却又残酷到极致的……幻梦。
……
黑暗里,死寂无声。
只有灵魂深处,那一声声绝望的、无声的呐喊,在空洞地回响:
爷爷……
爷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