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周山脚,人族聚居之地。
比起初生时的慌乱与懵懂,如今的景象已然大不相同。
以燧人氏的功德圣火祭坛为中心,层层叠叠的茅草屋,模仿有巢氏的小屋,虽无功德,却也结实。
如同雨后春笋般散布在平原与缓坡上,错落有致,形成了一片颇具规模的原始聚落。
袅袅炊烟使用燧火从许多屋顶升起。
空气中弥漫着烤制食物与泥土草木混合的气息,虽粗糙,却充满生机。
人族三祖——燧人氏、淄衣氏、有巢氏,凭借大罗金仙的修为与开创之功带来的无上威望,自然成为了族群的引领者。
他们并非高高在上的统治者,而是如同最年长、最有智慧的长辈,每日穿梭于聚落之间。
燧人氏坐镇圣火祭坛,除了维护圣火不灭。
更多时间是在向族中聪慧的年轻人传授更高效的取火、用火之法,以及观察星辰日月运行,尝试总结最原始的历法与节气概念。
他身上的气息愈发沉凝,那簇赤金圣火的光芒似乎也随着他对“火”与“光明”之道的理解加深,而更加温润恒久。
淄衣氏则带领着一群心思灵巧的女子,在聚落边缘开辟了专门的“制衣坊”。
她们不再仅仅满足于用兽皮缝制最简单的贯头衣,开始尝试处理更多的材料:刮制更薄更软的皮革,采集坚韧的植物纤维尝试编织,甚至用矿物与植物汁液尝试染色。
虽然工艺依旧原始,但人族身上的遮蔽物,已经逐渐摆脱了纯粹的实用,开始有了些许简陋的“样式”与“区别”。
淄衣氏身上的功德宝衣,则成为了所有女子心目中最高技艺的象征与努力的模板。
有巢氏最为忙碌。
他不仅要指导族人如何选择地形、材料,建造更坚固、更能抵御风雨的房屋。
还在尝试规划聚落的布局——如何挖掘简单的排水沟渠,如何预留出集会的空地。
如何在房屋周围开辟小块土地,尝试种植那些易于成活、果实可食的植物,最原始的农耕萌芽。
他的那间功德小屋,静静矗立在聚落最高处,散发出安定祥和的气息,仿佛镇守着整个人族的气运。
在三祖的引领与无数族人日复一日的劳作、尝试、失败、再尝试中,人族如同初生的藤蔓,虽然稚嫩。
却顽强地在这片洪荒大地上扎下了根,并且开始向着更复杂、更有秩序的社会形态缓慢演进。
孩童的嬉戏声,成人劳作的号子声,夜晚围坐火堆旁的模糊歌谣声……
交织成一曲微弱却坚韧的文明序曲。
这一日,天际一道朦胧清光悠然落下,敛去光华,现出女娲圣人的身影。
她没有惊动任何人,只是静静站在聚落边缘一处山坡上,圣眸平静地俯瞰着下方这幅由她亲手开启的“画卷”。
看到燧人氏在火坛前凝思,看到淄衣氏在“作坊”内细心教导。
看到有巢氏带着一群青壮丈量土地、规划新区,看到那些穿着简陋衣物、住着粗糙房屋、却面容坚毅、眼中充满对生活渴望的普通族人……
女娲绝美的容颜上,浮现出一丝极淡的、却真实存在的欣慰笑意。
她能感觉到,人族的气运虽然依旧微弱如风中烛火,但却异常凝聚,且正在以一种缓慢而坚定的速度增长。
那种源自灵魂深处的、不依赖先天神通、而是依靠智慧、协作与不懈努力去改造环境、谋求生存与发展的特质。
正是她当初造化时隐约期盼,却又无法言明的内核。
“很好。”女娲轻声自语。她没有现身与三祖或族人相见。
已成圣的她,与这人族的因果已然不同。
过多的直接干预,未必是福。
如今看到他们走上了自主发展的正轨,便已足够。
心中牵挂稍解,女娲并未立刻返回娲皇宫。
成就圣位以来,她要么在稳固境界,要么在应对兄长与天庭诸事,要么在关注人族初生。
还未曾真正静下心来,好好看一看这方由盘古大神开辟、自己亦身在其中演化成长的洪荒天地。
一丝游兴,悄然生起。
她收敛了绝大部分圣人威压与显赫异象,只如一位气质超然的寻常女仙虽然这“寻常”在洪荒也绝无仅有。
驾起一道淡淡的造化清光,随意选了个方向,悠然漫游而去。
她没有目的,只是随心所至。飞过巍峨连绵、如同巨龙脊梁的山脉;
掠过烟波浩渺、一望无际的大泽;穿过灵气氤氲、奇花盛开的幽谷;
也途经一些妖族小部落或散修聚集的坊市,只是无人能察觉她的真实存在。
她看到自然的壮丽与残酷,看到万灵的挣扎与繁衍。
看到洪荒在巫妖对峙、仙庭并立、各方势力暗流涌动的大背景下,那底层依旧顽强运转的、属于无数渺小生命的日常。
这种视角,与她身为妖族娲皇、人族圣母、玄门圣人的高位视角截然不同。
别有一番感悟,让她对“造化”二字的理解,似乎又深了一层。
不知不觉间,她来到了一片极其特殊的地域。
前方,大地仿佛被无尽的烈焰焚烧过,呈现出一片焦黑与暗红的色调,空气中弥漫着硫磺与灰烬的气息,灼热的气浪扭曲着视线。
极远处,一座庞大到难以形容的火山口隐约可见,山口并非喷发着炽烈的岩浆。
反而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如同凝固血液般的暗红与死寂,只有丝丝缕缕肉眼可见的、扭曲空气的恐怖热力从中散发出来,令周围空间都隐隐波动。
不死火山。
这里是洪荒南方极地,远古龙凤麒麟三族争霸时代,凤族的核心祖地。
传说元凤便是于此涅盘,其镇压地火,维系南方天地稳定。
自三族大劫后,凤族凋零,此处便成了禁地,寻常生灵乃至修士根本不敢靠近。
那散逸出的地心毒火与凤凰陨落后的残留业力,足以让金仙陨落。
女娲停住身形,望着那死寂中蕴含着无尽狂暴力量的火山口,圣眸中闪过一丝追忆。
很久很久以前,在她尚未化形,还是不周山脚一缕懵懂的先天造化之气时。
曾有一位身披七彩霞光、雍容华贵到极点、气息却又带着无边威严与疲惫的女子,途经不周山。
那女子似乎察觉到了她这缕灵气的特殊,曾驻足片刻,以神念传递过一丝关于“生机演化”、“万物平衡”的模糊道韵。
虽未直接点化,但那缕道韵,却如同种子,在她初生的灵识中埋下,对她日后感悟造化之道,有着潜移默化的启蒙之功。
后来她才知道,那位女子,便是远古天地霸主之一,凤族之祖,元凤。
那时元凤似乎刚经历大战,气息不稳,路过不周山或许只是短暂休憩。
那随手的一点指引,或许只是兴之所至,但于当时弱小的女娲而言,却是一份难得的缘法。
如今,时移世易。
她已证道成圣,超脱物外。
而元凤早已陨落于大劫,凤族荣光不再,只剩这不死火山,还寂寥地诉说着往昔。
“缘起缘灭,因果循环。”
女娲轻声一叹,心中那点游兴,化为了些许感慨。
她来此,并无特定目的,或许只是冥冥中那点旧日因果牵引,让她想来看看故人,虽未真正见面的陨落之地。
她缓步走向火山口,越靠近,那股灼热与死寂混杂的气息便越浓烈。
寻常大罗金仙到此,恐怕也要运足法力抵御,但对女娲而言,不过是清风拂面。
圣人的造化道韵流转周身,不仅隔绝了一切不良影响。
反而让她能更清晰地感知到此地那深藏于毁灭之下的、一丝微弱却极其精纯的生机本源——那是元凤涅盘之力与凤族血脉的残留。
就在她即将走到火山口边缘时,异变突生!
“唳——!!!”
一声清越中带着无尽悲怆、愤怒与不屈的凤鸣,陡然从火山口那翻滚的暗红色“岩浆”。
实则是凝练到极致、几乎化为液态的南明离火与凤凰精血怨念混合物,深处传来!
紧接着,一道璀璨夺目的金色光华,如同撕裂黑暗的利剑,猛地从“岩浆”中冲出!
金光之中,赫然是一只神骏无比的金色凤凰!
它体型并不算特别巨大,但每一根羽毛都仿佛由最纯粹的太阳精金与南明离火铸就。
流淌着赤金色的光焰,尾羽华丽修长,散发着高贵、威严、炽烈而又……孤独绝望的气息。
它似乎是被女娲那毫不掩饰、却又与此地毁灭气息截然不同的、充满无限生机的圣人道韵所惊动。
又或者是沉寂了太久,本能地想要冲破这囚笼般的火山。
金凤振翅,卷起滔天的南明离火,带着焚尽万物的炽热与一股源自血脉深处的骄傲与疯狂,径直朝着女娲冲来!
它那双燃烧着金色火焰的凤眸中,充满了被漫长镇压与族群衰亡折磨出的戾气与混乱。
似乎要将眼前这“闯入者”连同这无尽的压抑一同焚毁!
这金凤的气息,赫然也达到了大罗金仙层次!
而且其火焰之精纯猛烈,远超寻常火属修士,只是其中掺杂了太多的怨念与业力,显得狂暴而不稳定。
它无疑是元凤的直系后裔,甚至可能是嫡血,在这不死火山深处,凭借祖地残留的本源与无穷怨念业火。
硬生生熬到了这个境界,却也几乎被同化,失去了清明神智。
面对这足以让普通准圣手忙脚乱的疯狂冲击,女娲神色没有丝毫变化,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甚至连衣袂都未曾拂动一下。
那足以焚山煮海的南明离火与凤凰冲击,在靠近女娲身前三尺时,便如同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包容一切的墙壁,悄无声息地湮灭、平息。
那金凤携带着无尽威势的本体,也仿佛陷入了一片看不见的泥沼,速度骤减。
最终在女娲身前丈许处,被一股柔和却无可抗拒的造化伟力,轻轻“定”在了半空中。
任凭它如何挣扎嘶鸣,也无法再前进分毫。
女娲抬起眼眸,平静地看向这只陷入疯狂的金凤。
圣人的目光仿佛能穿透一切表象,直达本质。
她看到了金凤灵魂深处那被业火与怨念侵蚀的痛苦,也看到了那掩藏在疯狂之下、属于凤凰血脉的高贵与一丝未曾完全泯灭的灵性。
“元凤道友的后裔……竟沦落至此。”
女娲轻轻摇头,声音中带着一丝怜悯,“镇守祖地,反被祖地怨念业火所困,灵智蒙尘,可悲可叹。”
她伸出纤纤玉指,隔空对着那挣扎不休的金凤轻轻一点。
这一点,并非攻击,而是最精纯、最本源的造化道韵,混合着一丝圣人抚平心魔、涤荡业力的无上伟力,化作一缕温润的清光,没入金凤的眉心。
“唳……”
金凤发出一声与之前截然不同的、带着痛苦与解脱意味的长鸣。
眼中疯狂暴戾的金色火焰如同被清泉浇灌,迅速褪去,显露出一双原本应有的、清澈却充满疲惫与哀伤的凤眸。
周身那狂暴不稳的南明离火也渐渐收敛,变得温顺而精纯,虽然依旧炽烈,却不再充满毁灭与混乱之意。
它呆呆地悬浮在空中,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位无法形容其高贵与强大的女子,血脉深处传来一种既敬畏又隐隐亲近的复杂感应。
业火被暂时压制,灵智恢复清明,它终于“看清”了眼前的存在是何等境界。
也隐约记起了族群古老传承中关于“圣人”的模糊描述。
女娲看着恢复清明的金凤,心中那点因元凤旧缘而起的感慨,化为了一个念头。
“你于此地苦熬,业力深重,灵性将泯。今日遇我,也算一场造化。”
女娲声音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我与你祖元凤,有一丝旧缘。”
你可愿随我离开此地,入我娲皇宫,为我座下脚力?
一来可借我宫中清净道韵与造化之力,慢慢化去你身上业力怨念,重塑根基;
二来,也算全了当年那段缘法,为你凤族留下一线真正清净高贵的血脉传承。”
圣人收坐骑,绝非寻常。
这不仅仅是代步,更是一种庇护、点化与因果承接。
尤其对这只深陷业火、几乎无望解脱的金凤而言,简直是天降的救赎与无上机缘!
金凤灵智已复,虽高傲仍在,却也深知自身处境与眼前机缘的珍贵。
它低下高昂的风首,对着女娲,发出了一声充满感激与顺从的清越长鸣。
双翅收敛,周身火焰化为温顺的光晕,缓缓落在了女娲身前的地面上,垂首敛翼,姿态恭顺。
这是最明确的答复。
女娲微微颔首,素手一挥,一道造化清光将金凤笼罩。
金凤身形在清光中迅速缩小,化为一只巴掌大小、神骏非凡、通体犹如赤金铸造、尾羽流光溢彩的玲珑金凤。
轻轻落在了女娲伸出的掌心,亲昵地蹭了蹭她的手指,随即化为一道金光,没入女娲袖中。
收了金凤,女娲再次看了一眼那死寂的不死火山口。
元凤的因果,凤族的余韵,至此算是有了一个了结。
她与这洪荒旧时代霸主的最后一点牵连,也以这种方式画上了句号。
不再停留,女娲转身,一步踏出,空间转换,已然离开了南方不死火山,回到了混沌边缘的娲皇宫。
宫门自开,金凤自袖中飞出,恢复成寻常仙鹤大小,却神光内敛,恭敬地匍匐在宫门一侧,如同最忠诚的卫士。
娲皇宫的清净道韵与造化之气,让它感到无比舒适,那折磨它无数岁月的业力躁动,也在此地环境下被缓缓抚平、消解。
女娲步入宫中,对随侍的玉女童子吩咐道:“此乃金凤,日后便为吾之坐骑,镇守宫门。尔等待之需以礼。”
“谨遵娘娘法旨。”众童子玉女恭敬应下。
金凤亦低头轻鸣,表示遵从。
女娲微微颔首,不再多言,径自走向后殿静室。
此行游历,观人族发展,了凤族旧缘,心境更加圆融通透。
接下来,她需继续体悟圣道玄妙,静观洪荒风云变幻。
而那收于座下的金凤,则趴伏在娲皇宫晶莹的玉石地面上,感受着前所未有的安宁与体内业力一丝丝被净化的舒泰。
望着宫外翻涌的混沌气流,金色的凤眸中,渐渐重新燃起了属于凤凰的高贵神采。
只是这份神采中,再无昔日的暴戾与绝望,唯有对圣人的无限敬畏与对新生的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