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基因库”计划引发的社区动荡,像一场突如其来又迟迟不肯散去的雷雨,冲刷着“方舟”这个尚在襁褓中的数字社群。陈默接受了“陶匠”的建议,调整了策略:不再试图扮演“园丁”去直接“培育”,而是退回到“连接者”和“赋能者”的角色。
官方“生存技艺”板块被重新梳理,拆分为“实用技能共享”、“韧性社区交流”、“风险项目备案(需前置审核)”三个子板块,并引入了更加细化的贡献度评价和信誉评级系统。同时,“方舟”技术团队开始为那些已经在现实中实践“韧性生活”的用户群体(如“陶匠”的沙漠社区、“牧羊人”的生态农庄),开发更加定制化、安全等级更高的内部协作工具套件,帮助他们提升效率和管理能力,同时加深与“方舟”核心网络的绑定。
对于那些活跃在无审核“自由生存者”加密论坛的极端用户,“守夜人”的“温和干扰”似乎开始奏效。论坛中几个最活跃、言论也最危险的用户,陆续被现实中的“麻烦”缠身——税务稽查、工作单位的“道德审查”、甚至是家门口被不明人士泼漆。这些“麻烦”并未直接指向“方舟”,更像是对其极端言行的“社会反馈”。恐惧开始在这些激进的小圈子里滋生,一些人变得沉默,一些人则转入了更深的地下,活动更加隐秘。
社区内公开层面的分裂危机暂时缓解,但一道深深的理念裂痕已经形成,并在地下悄然延伸。陈默知道,那些转入地下的激进者,就像埋藏在组织深处的病灶,未来随时可能在其他压力下爆发。
他将更多精力投入到“冰苔”单元的研发和“痕迹”数据库的构建上。这是两条相对“干净”的技术路线,远离了复杂的人心博弈。
“铁匠”团队的效率很高。“冰苔”单元的初代原型机已经完成,外形像一个加大号的、覆盖着太阳能板和微型风力涡轮的橄榄球,外壳采用低雷达反射率的复合材料,并涂有能够适应冰雪环境的光学伪装涂层。内部集成了经过极端环境强化的“方舟”核心模块、多频段被动接收天线阵列、高精度环境传感器,以及一套复杂的能源管理和数据缓存系统。它被设计成通过空投或雪地车部署,在预设位置自动展开并“扎根”,依靠南极夏季的极昼和强风维持运转,在“观测盲区”窗口期全力收集数据,之后进入深度休眠,等待下一次“盲区”窗口或回收指令。
“什么时候可以进行实地测试?”陈默问。
“还需要至少两次实验室环境模拟测试和一次非极地寒冷环境(如阿拉斯加或西伯利亚)的实地验证,”“铁匠”回答,“最快也要三个月后,才能考虑部署到南极边缘进行短期测试。全面部署到内陆目标区域,需要更长时间的准备和更精确的‘窗口’预测。”
稳妥是必要的。南极环境恶劣,一旦设备故障或失联,救援和回收都极其困难,还可能留下难以清理的“痕迹”。
与此同时,李静恒教授领导的“痕迹”数据库项目进展迅速。依托“守夜人”提供的部分历史档案、公开的UFo\/异常现象报告数据库,以及“方舟”用户在全球各地的零星报告(如“守林人”的遭遇),团队初步整理出了超过两百个“疑似痕迹或高频率异常现象发生地”的坐标。虽然大多数记录年代久远、描述模糊,且无法验证“痕迹”是否真的存在,但将它们标注在全球地图上后,一个模糊但引人深思的模式开始浮现——这些地点似乎并非完全随机分布,它们更倾向于出现在地壳板块边缘、大型地质构造带(如裂谷、海沟)、地磁异常区,以及某些古老文明的遗址附近。
“这说不通,”“李静恒在分析会议上指出,“如果‘北极星’或其他‘非自然存在’的目的是监控或评估人类文明,它们为什么会对这些地质或古老遗迹‘感兴趣’?除非……”
“除非它们的‘监控’对象,不仅仅是人类文明,而是包括了地球本身,甚至整个太阳系的某些‘状态’?”陈默接口。
“或者,这些地点本身就‘特殊’,”“铁匠”推测,“可能是地球本身的‘能量节点’,或者……是‘园丁’们留下的、更古老的‘基础设施’的一部分?‘北极星’是在定期‘巡检’这些节点?”
这个推测令人不寒而栗。如果地球本身就是一个布满“节点”的巨大实验场或观测站,那么人类文明,或许只是这个宏大图景中一个被观测的“参数”而已。
“数据库继续完善,但暂时不对外公开,”“陈默指示,“作为我们规划自身活动、规避高风险区域的重要参考。另外,尝试分析这些‘疑似痕迹地点’之间,是否存在某种几何或数学上的关联,比如特定的距离比例、角度关系等。”
就在“冰苔”和“痕迹”两条技术线稳步推进时,一个来自“蜂后”的紧急加密通讯,打破了相对平稳的节奏。
“陈先生,我这边遇到点‘技术问题’。”“蜂后”的声音依旧冷静,但背景音里隐约有警报器的鸣响,“我们部署‘礁石单元’的试点岛屿,从昨天傍晚开始,遭遇持续且强烈的、来源不明的电磁干扰。干扰覆盖了所有民用通信频段,包括卫星电话。岛屿内部有线网络暂时正常,但与外界的无线联系几乎完全中断。干扰源似乎来自岛屿东北方向约五十海里的公海海域,我派出的无人机在接近干扰源核心区域约二十公里时失去控制坠海。”
电磁干扰?公海?靠近“礁石单元”的部署地点?
陈默心头一紧。“你们的‘礁石单元’状态如何?”
“离线状态,”“蜂后”回答,“干扰发生后不久,单元就自动切断了所有无线连接,进入了物理隔离的‘安全模式’。这符合我们预设的应急协议。但我担心,干扰本身可能就是冲着它来的。”
“你认为是官方测试,还是……”
“不像官方的常规测试,”“蜂后”否定了,“这片海域不属于任何国家的敏感军事区,而且干扰强度极大,针对性极强,几乎只针对无线通信。更像是……某种非官方的‘技术验证’或‘探测’。我怀疑是‘普罗米修斯倡议’分裂出去的那批人,他们在测试某种基于‘园丁遗物’原理的、针对特定加密通信的探测或干扰技术。”
这个推测合情合理。“礁石单元”虽然伪装巧妙,但其核心加密通信在持续工作时,总会产生极其微弱的、规律性的“特征辐射”。如果“倡议”分裂者掌握了更灵敏的探测技术,完全有可能在公海上进行这种“广撒网”式的扫描测试。
“立刻启动‘礁石单元’的最终安全协议,”“陈默果断下令,“物理销毁核心加密模块和数据存储单元。保留外壳和伪装功能。然后,你的人立刻撤离岛屿,或者至少远离‘礁石’部署点。干扰很可能只是前奏,后续可能有物理探查甚至强行进入。”
“明白,”“蜂后”停顿了一下,“这次损失,我需要补偿。”
“按协议条款计算,”“陈默应允,“另外,如果你能安全回收干扰源的任何物理证据(比如坠毁无人机的残骸、干扰信号的详细频谱记录),我们会支付额外报酬。”
通讯结束。陈默立刻让安德鲁调动所有可用的卫星和网络资源,监测“蜂后”提供的坐标区域,并追踪任何可疑的船只或飞行器活动。
几小时后,“蜂后”再次传来简短信息:“核心模块已销毁,人员已撤离。干扰持续约八小时后消失。公海区域未发现可疑船只。无人机残骸未能回收。频谱记录已加密发送。”
损失了一个宝贵的“礁石”节点,但避免了更严重的暴露。“蜂后”的果断和“礁石单元”预设的安全机制发挥了作用。
安德鲁对“蜂后”提供的干扰信号频谱进行了深度分析,结果令人不安。
“干扰信号的调制方式非常诡异,”“安德鲁指着屏幕上扭曲的频谱图,“它不像任何已知的通信干扰或雷达信号。它的核心频率在不断地、非周期性地‘跳跃’,但跳跃的轨迹……似乎遵循着某种混沌数学的规律。而且,在干扰信号的‘谷底’,我们探测到了一种极其微弱、但特征鲜明的‘载波’,这种‘载波’的数学结构……和我们从上古遗民数据中解析出的‘园丁基础协议’编码片段,有百分之十五左右的相似性!”
百分之十五!这绝不是巧合!
“普罗米修斯倡议”的分裂者,不仅可能找到了“园丁遗物”,甚至可能已经初步破解了其部分底层运行逻辑,并开始尝试应用!这次干扰,很可能就是他们利用这种技术,制造的一种针对特定类型加密通信的“探测\/干扰复合信号”!
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意味着那些脱离控制的疯子,正在以惊人的速度将“禁忌知识”转化为现实威胁。他们的目标可能不仅仅是探测“方舟”的网络,未来可能会用于更危险的用途,比如攻击国家关键基础设施、甚至尝试与“北极星”进行某种形式的“沟通”或“挑衅”。
“必须让‘守夜人’知道这件事的严重性,”“陈默对秦风说,“把他们干扰信号的详细分析报告发过去,强调这背后是‘园丁技术’的初步应用,以及可能引发的连锁风险。另外,询问他们,对‘倡议’分裂者在南极的活动,有没有更新的情报。”
“守夜人”的回信在一天后抵达,内容简短而凝重:“情报已收悉,威胁评估升级。南极目标活动加剧,已侦测到异常的能源波动和疑似短时强电磁脉冲事件,与已知‘倡议’技术特征不符。正在协调应对。建议你们近期保持最高级别静默,暂停所有高风险物理部署。”
“守夜人”也感到了压力,并且确认了南极活动的异常。他们所谓的“协调应对”,很可能会采取比“温和干扰”更加强硬的措施。
陈默立刻下令,“冰苔”单元的非极地实地测试计划暂时推迟,所有“根须计划”的物理节点部署进入观察期,只维持现有节点的最低限度运行。“地衣网络”社区内,加强了对“主动探测”和“危险实验”内容的监控和清理。
然而,就在“方舟”全面转入深度静默的第三天,“牧羊人”从苏格兰高地发来了一条令人费解的信息。
信息不是通过常规加密信道,而是通过一次性的物理信标发出,内容只有一句话和一组坐标:
“午夜,无月,山谷中有‘光’自地下渗出,无声,持续约十分钟。坐标如下。非自然,非人造。完毕。”
光?自地下渗出?非自然,非人造?
坐标指向“牧羊人”农庄附近一处偏僻的、布满古老岩石和苔藓的山谷,那里没有任何人类建筑或已知矿藏。
陈默立刻调取该区域近期的卫星图像和公开地质资料,一无所获。他让安德鲁尝试用非侵入性的方式(如分析附近民用无线电噪声变化)进行远程探测,同样没有发现异常。
“牧羊人”是严谨的生态学家,他的观察不会无的放矢。那“光”是什么?地下的“园丁遗物”被激活?还是某种未知的地质现象?亦或是……“北极星”或类似存在的某种“地下探测单元”?
“回复‘牧羊人’,”“陈默指示,“感谢报告。建议暂时远离该区域,设置隐蔽观测点(被动光学记录),但不要主动靠近或进行任何可能产生电磁辐射的探测。持续观察,如有变化,立即报告。”
一个新的、来源不明的“异常点”出现了。它不像“北极星”那样在空中,也不像“痕迹”那样是残留的印记,而是直接从大地深处“渗出”的“光”。
这似乎预示着,“注视”或“活动”的维度,可能比他们想象的更加多维,更加深入地球本身。
暗流,正在多个层面、以多种形式,变得更加汹涌。
“普罗米修斯倡议”分裂者掌握了部分“园丁技术”并开始危险应用;“守夜人”面临压力并准备采取更强硬措施;新的、来源不明的“地下光”现象出现……
“方舟”和“火种”计划,仿佛航行在一片正在剧烈沸腾的黑暗海洋上,四面八方都是涌动的潜流和未知的漩涡。技术隐匿、物理备份、文化韧性……所有这些努力,在越来越频繁和诡异的“异常”面前,显得如此脆弱和渺小。
陈默站在指挥中心的巨幅全球态势图前,看着上面新标记出的“蜂后干扰区”、“牧羊人光点”、“南极异常区”以及密密麻麻的“疑似痕迹点”,感到一阵深重的无力感。
敌人(如果那些存在可以被称为敌人的话)尚未真正露面,但其投下的阴影和引发的涟漪,已经足以让整个现有文明体系感到不安和混乱。
他们选择的这条道路,这条试图在风暴前保存“火种”的隐秘小径,是否真的能够抵达希望的彼岸?还是最终只会被越来越深的黑暗吞噬,连一丝涟漪都无法留下?
他没有答案。但他知道,此刻的犹豫和退缩,只会加速灭亡。
“通知所有核心团队和‘根须节点’联络人,”“他的声音在寂静的指挥中心里响起,平静而坚定,“‘火种’计划进入‘深潜阶段’。除维持最低限度的核心通信和‘地衣网络’心跳信号外,暂停一切对外扩张和主动行动。专注于技术深化、内部整合、以及……等待。”
等待风暴的来临,或者,等待风暴中那一线可能的转机。
真正的考验,或许并非如何隐藏,而是在漫长的、令人窒息的“注视”和不断涌现的“异常”之下,如何保持内心的信念和行动的耐心,如何在绝对的静默中,让“根须”扎得更深,让“地衣”铺得更广,让那一点关于生存与延续的“火种”,在无人看见的深处,默默地、顽强地燃烧。
暗流汹涌,信标闪烁。而深潜者,必须比黑暗本身,更加沉静,更加坚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