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以赵沅雯为绝对主角的欢迎宴席,在极度热闹和赵沅雯个人极度尴尬的复杂气氛中拉开了序幕。
巨大的八仙桌被抬到了堂屋中央,各种碗盘层层叠叠地摆上来,鸡鸭鱼肉、时令蔬菜,香气四溢。
她被牢牢地按在主位,左边是笑容和蔼的严爷爷,右边是袅袅青烟中的严奶奶灵位,面前碗里堆的菜像座小山,还在不断有热情的筷子添加新的“山峰”。
然而,最让她手足无措的,并非这过分的热情,而是那复杂到令人头晕目眩的亲戚关系和称呼。
光是严国宇的父亲那一辈,她就见到了好几位:有大爸(大伯)、二爸、三爸、五爸,以及被称为“幺爸”的最小的叔叔。
而严国宇的亲生父亲,排行老四,因为在上海务工,并没能赶回来。
这位缺席的四爸,按辈分竟然也是她的侄子,这让赵沅雯的小脑袋瓜感觉快要宕机了。
几位长辈围着她,也是面面相觑,挠头不已。
让一个八岁的小女娃,对着他们这些四五十岁、甚至更年长的人叫“侄子”、“侄孙”,实在有些怪异且难以开口。
最后还是性格爽利的五爸一拍大腿,提出了一个简单粗暴的解决方案:“哎呀,算逑了!啥子侄儿侄孙的,听着都乱!雯雯,你就莫管那些老黄历了!你看我们几个,”
他指着严国宇的几位叔叔,“你就按排行叫,大伯、二伯、三伯,我是你五叔!这个,”
他指着陈浩南的爷爷,“你叫大叔叔!那边那个最年轻的,是你幺叔!这样简单明了,省的麻烦!”
陈浩南的爷爷,也就是被指定为“大叔叔”的那位年近七旬的老人,也捻着胡须,笑呵呵地接口道:“要得!这个叫法好!真要是按族谱上的辈分来,让我这老头子对着你个八岁娃娃喊姑婆,我这张老脸怕是都没地方搁咯!”
他这自我打趣的话,立刻引得满堂哄笑,气氛顿时轻松了不少。
“幺爸”也笑着点头赞同:“对头对头,雯雯就叫我幺叔就行了,听着亲切!”
这个“降辈分”的简化版称呼方案,立刻得到了在场所有长辈的一致认同,仿佛卸下了一个沉重的包袱。
称呼问题暂时解决,但接下来的“认亲环节”对赵沅雯来说依旧是巨大的挑战。
伯伯、叔叔、婶婶、姑姑、舅舅、舅妈……各种称谓伴随着一张张热情又陌生的面孔涌来,她努力想记住,但大脑就像容量不足的硬盘,前面记住后面就忘,只能机械地跟着严国宇或者旁边人的提示,露出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不停地喊人。
而每一位被介绍到的亲戚,无不对她夸赞有加。
“哎呀,雯雯这娃娃真乖,坐得有模有样的!”
“你看这眼睛,多有灵气,一看就是聪明相!”
“从城里回来的就是不一样,多有礼貌!”
“秉义真是有福气,生了这么个好女儿!”
这些淳朴而直白的夸赞如同潮水般涌来,把赵沅雯淹没其中。
她从小到大,听到的多是“精力过剩”、“想法奇特”、“需要加强管教”之类的评价,何曾受过如此集中且毫不吝啬的表扬?
这让她小脸一直红扑扑的,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只能不停地小声说“谢谢”,心里却怪不好意思的,甚至有点心虚,觉得自己这个“乖宝宝”形象恐怕维持不了多久。
宴席的时间漫长得出乎意料。
大家似乎并不急于吃饭,而是更享受这种聚在一起的喧闹。
男人们喝酒划拳,声音洪亮;
女人们边吃边聊着家长里短;
孩子们则端着碗四处乱窜。
菜肴热了一轮又一轮,酒瓶空了一个又一个。
赵沅雯碗里的菜就没见少过,刚吃掉一点,立刻就有新的补充进来。
她第一次发现,原来吃饭也可以是一件如此耗时且需要“毅力”的事情。
足足吃了两个多小时,日头都开始偏西了,宴席才渐渐进入尾声。
人们开始陆续放下碗筷,打着饱嗝,心满意足地聊天。
然后,帮忙的女人们开始手脚麻利地收拾碗盘,男人们则帮忙搬桌子挪凳子。
孩子们吃饱喝足,又开始在院子里追逐嬉闹。
刚才还挤得水泄不通的堂屋和院坝,随着左邻右舍的散去,渐渐显得空旷起来,只剩下满地的瓜子皮和空气里残留的酒肉香气,证明着刚才那场盛大的欢迎仪式。
赵沅雯终于得以从“c位”上解放出来,偷偷揉了揉因为保持微笑而有些发僵的脸颊。
看着逐渐安静下来的院子,和还在忙碌着收拾残局的几位至亲,她心里长长地、悄悄地舒了一口气。
这第一关,总算是熬过去了。
而那只名叫“黑娃”的土狗,不知何时又凑到了她的脚边,安静地趴了下来,仿佛认定了这个新来的小主人。
下午两点半,喧嚣的宴席终于彻底散去。
杯盘狼藉的场面被家里的女人们以惊人的效率收拾干净,留下满院慵懒的阳光和饱食后的宁静。
赵沅雯刚想找个角落喘口气,消化一下过度热情的社交和满肚子的食物,严国宇和陈浩南就凑了过来。
“姑婆,走,我们带你出去转转,熟悉一下我们富谷村!”严国宇兴致勃勃地提议。
陈浩南也在旁边点头。
赵沅雯正想摆脱屋里那些依旧充满好奇和关切的注视,便点头答应。
一下午的时间,她就跟着这两个“本地通”,开始了对富谷村的初步“考察”。
这一圈走下来,赵沅雯算是有点明白老赵为什么说“回乡下了,随你怎么闹”了。
这地方,根本不是有没有机会发疯的问题,而是……地理条件它就不太支持那种漫无目的的疯跑!
富谷村并非一马平川,而是依着缓坡和谷地修建,田地一块块像梯子一样错落着。
他们所谓的“了解一下”,基本就等于不间断的爬坡下坎。
去看严国宇家的水田,要沿着窄窄的、被牛脚踩出深坑的田埂走好久;
去看村头那口据说很古老的水井,要下一段长满青苔的石阶;
去认某位住在半山腰的远房亲戚的门,又要吭哧吭哧爬一段土坡。
田里的稻苗绿油油的,在阳光下泛着光。
沿途遇到在田里劳作或在家门口闲坐的亲戚,无一例外都会停下手中的活计,热情地跟赵沅雯打招呼,往她手里塞刚摘的黄瓜、洗好的番茄,或者几颗花生糖。
赵沅雯的脸都快笑僵了,手也被塞得满满的。
她这个在美国农场里追着拖拉机跑、在德州旷野里撒欢的“野娃子”,硬生生被这种以“走路”和“叫人”为主要内容的乡村社交活动,搞得有些……累了。
倒不是体力不支,而是一种精神上和身体上的双重疲惫,是一种对陌生环境和高强度社交的应激反应。
当然,也仅仅只是“有些”累了,远没到她的极限。
但比起腿脚,更遭罪的是肚子。
一下午,她的胃就没空闲过。
走到哪家,都有热情的长辈往她手里塞吃的。
拒绝是不礼貌的,她只能硬着头皮接过来,象征性地吃一点。
结果就是,晚饭时间还远远没到,她的肚子已经撑得滚圆,感觉连水都喝不下了。
夕阳西下,天边燃起绚烂的晚霞,将村庄染上一层温暖的金色。
三个人踩着逐渐亮起的稀疏星光和皎洁的月色,慢悠悠地往严家走。
乡村的夜晚格外宁静,只有蛙声和虫鸣此起彼伏。
走着走着,严国宇像是突然想起什么重要事情,开口说道:“对了,姑婆,有个事跟你说一下。赵叔叔怕你一个人在屋里头无聊,就跟家里商量好了,让你下周一开始,跟我还有耗子一起去镇上读初一。我们都已经开学一个礼拜了。”
“啥?!读初一?!”
这个消息如同平地惊雷,炸得赵沅雯脑子“嗡”的一声。
上学?!她才八岁!虽然因为早慧和之前的教育基础,知识水平可能够得上,但……但她是来“放风”的,不是来坐回教室的啊!老赵可没提这茬!
巨大的震惊和本能的对学校的排斥,让她一时之间气血上涌,加上走了一下午确实有点腿软,脚下猛地一个趔趄,身体不受控制地就往旁边一歪,眼看就要摔倒。
“姑婆!” “大姑婆!”
严国宇和陈浩南同时惊呼。陈浩南反应极快,一个箭步冲上去,在赵沅雯完全倒地之前,瘦小的身子一蹲,险之又险地把她背到了自己背上。
赵沅雯只是瞬间的眩晕和腿软,其实并没真的昏倒,但陈浩南已经急得满头大汗,连声问:“咋个了?是不是中暑了?严国宇!快!回去喊人!”
严国宇也吓坏了,扭头就往家跑。
陈浩南则背着其实已经缓过神、只是有点懵和不好意思开口的赵沅雯,深一脚浅一脚地往严家跑。
他虽然瘦,但常年干活,倒也有把子力气,只是气喘得厉害。
刚跑到严家院坝口,听到动静的家里人都涌了出来。
只见陈浩南背着脸色有些发白(其实是走路热的加上惊吓)、闭着眼(赵沅雯是尴尬得不知道如何解释,干脆装死)的赵沅雯,顿时炸开了锅。
陈浩南的父亲陈同浩一看这情形,尤其是看到自己儿子背着“小姑婆”,而“小姑婆”一副不省人事的样子,顿时火冒三丈,以为是两个臭小子带着赵沅雯瞎跑胡闹出了事。
他二话不说,上前对着刚把赵沅雯放下、正弯着腰喘气的陈浩南的屁股,结结实实地踹了一脚,声音吼得震天响:
“你们两个死娃子!都跟你们说了慢点来慢点来!莫带着人瞎跑!非不听!现在把人弄中暑了咋个办?!要是出点啥子事,看老子不剥了你们的皮!”
赵沅雯一听,心里大叫冤枉,想立刻睁开眼睛解释:“不关他们的事!是我自己没站稳!”
但陈同浩的语速又快又急,怒气值满满,她根本找不到插话的缝隙。
这时,严国宇的爷爷,那位被赵沅雯称为“大叔叔”的老人也焦急地喊道:“草蚱子!草蚱子!死哪去了?!”
一个精瘦的、刚才在宴席上帮忙的年轻人赶紧从人堆里挤出来:“在在在!叔公,啥子事?”
“你赶紧的!骑摩托车去镇上的卫生院,弄点藿香正气水回来!快点儿!”
大叔叔吩咐完,又赶紧对旁边的人说,“快,把这娃子扶到屋里凉席上躺倒,我给扇扇风!”
顿时,一群人七手八脚地,小心翼翼地把还想挣扎着解释的赵沅雯扶进了屋。
赵沅雯躺在凉席上,感受着大叔叔用蒲扇带来的轻柔凉风,看着周围一张张写满担忧的脸,听着外面摩托车发动远去的轰鸣声,她心里五味杂陈,既感动又愧疚,还有对即将到来的“初一生活”的巨大恐慌。
这下好了,人还没去学校,先成了重点保护对象。
这学,看来是非上不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