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荒岁月,最是不记年。
弹指间,千年光阴已如指间沙般悄然滑落。
这千年里,洪荒大地经历了一场缓慢而深刻的蜕变。巫妖大战的硝烟早已散尽,那些断裂的山脉渐渐被新的植被覆盖,干涸的河床重新流淌起清澈的溪水,唯有偶尔在岩层中发现的残破甲片,还在无声诉说着昔日的惨烈。
人族,这个曾在夹缝中求存的种族,如同雨后春笋般蓬勃生长。
先是仓颉仰观天象、俯察鸟兽虫鱼之迹,耗尽心血创造出了最初的文字。当那些蕴含着天地至理的符号被刻在龟甲兽骨上时,天地间降下万道霞光,百兽朝贺,鬼神夜哭——文字一成,文明始开,人族的传承终于摆脱了口耳相传的桎梏,得以绵延不绝。
而后,嫘祖教民养蚕缫丝,织出了细密的绸缎;后稷教民耕种,培育出耐旱的五谷;隶首制定了度量衡,让交易有了标准。人族一步步从穴居野处走向定居农耕,从蒙昧无知走向礼乐初兴。
如今的人族聚集地,早已不是当年那个简陋的部落。巍峨的城池拔地而起,青砖黛瓦连绵成片,街道上车水马龙,市集里人声鼎沸。穿着麻布或绸缎衣裳的人们往来穿梭,脸上带着平和的笑意,孩童们在学堂外朗朗读书,声音清脆悦耳。
人族的领袖,也已传到了尧帝手中。这位领袖仁德聪慧,广纳贤才,制定历法,治理水患,深受族人爱戴。每当他巡视城郭,百姓们都会自发地围拢过来,躬身行礼,眼神中满是崇敬。
汤谷深处,火焰灵泉依旧咕嘟作响,散发着温暖的光热。
恒盘膝坐在泉边,指尖缭绕着一缕金色的火焰,时而化作飞鸟,时而凝为游鱼。千年修行,他的境界早已突破天仙,踏入了金仙之境,周身气息愈发内敛,唯有在催动火焰时,才会泄露出一丝令人心悸的威压。
“该回去看看了。”
他喃喃自语,起身拍了拍衣袍上的尘土。这千年里,他并非一直守在汤谷。每隔百年,他都会悄悄回到人族聚居地,看着那些熟悉又陌生的面孔,看着城池一点点扩大,看着文字被刻在竹简上、写在绢帛上,看着学堂里的孩童摇头晃脑地念着“天地玄黄”。
最初几次回去,他还能遇到一些当年认识的老人,他们大多已经认不出这个容貌几乎未变的“前辈”,只当他是某个隐世修行的高人,恭敬地行礼问好。后来,那些熟悉的面孔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张年轻的脸庞,眼中闪烁着对未来的憧憬。
这一次,他没有再隐匿身形,而是径直走向了人族的都城。
城门守卫见他气质不凡,虽不认识,却也不敢阻拦,恭敬地放行。
恒漫步在街道上,看着两旁鳞次栉比的店铺,听着商贩们的吆喝声、孩童们的嬉笑声,心中泛起一阵暖意。街角的学堂里,传来先生讲解仓颉文字的声音,那些千年前还只是刻在骨头上的符号,如今已成为人族文明的基石。
“这位先生,请问尧帝宫殿怎么走?”恒拦住一位提着药箱的老者问道。
老者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见他气度沉稳,不像凡人,连忙指路:“往前直走,穿过三条街,看到那座最高的宫殿便是了。先生是来拜见尧帝的吧?最近常有各地的贤人来投奔呢。”
恒道谢后,按照老者的指引来到宫殿前。守卫通报后,很快便有一位身着官服的中年男子迎了出来,正是尧帝身边的重臣羲和。
“久闻先生大名,尧帝已等候多时。”羲和拱手行礼,语气恭敬。他虽不知恒的来历,却从尧帝那里得知,这位是千年前便庇护过人族的前辈高人。
恒跟着羲和走进宫殿,只见殿内简朴明亮,尧帝正坐在案前批阅竹简,见到恒进来,连忙起身相迎:“先生大驾光临,蓬荜生辉!”
“尧帝不必多礼。”恒看着眼前这位面容刚毅、眼神睿智的领袖,心中颇为欣慰,“千年未见,人族能有今日气象,多亏了诸位的辛劳。”
“这都是托天地庇佑,以及先辈们的积累。”尧帝谦逊道,“先生当年的教诲,晚辈们一直铭记在心。不知先生此次前来,有何指教?”
恒环顾殿内,目光落在墙上悬挂的《仓颉字谱》上,轻声道:“我只是回来看看。看到人族安好,便放心了。”
他与尧帝交谈了许久,从农耕水利聊到礼乐教化,从文字传承聊到族民福祉。尧帝的远见卓识和务实作风,让恒深感欣慰。他知道,人族在这样的领袖带领下,定会走向更光明的未来。
临走时,恒留下了一枚用太阳真火凝练的玉佩:“若遇难以解决的困境,可捏碎此佩,我自会前来。”
尧帝郑重地接过玉佩,躬身相送。
走出宫殿,夕阳正缓缓落下,将城池染成一片温暖的金色。恒抬头望向天空,仿佛看到了千年前那些为了人族存续而奔波的身影,也看到了未来无数族人在这片土地上繁衍生息的景象。
恒并未即刻返回汤谷,而是顺着都城的街道慢慢走着。夕阳的金辉透过飞檐翘角,在青石板路上投下长短不一的光影,如同时光在地面书写的诗行。街边的铁匠铺里,师徒二人正抡着铁锤锻打铁器,“叮叮当当”的声响清脆有力,火星随着锤头起落四溅,落在墙角的青苔上,瞬间熄灭,却留下点点灼痕。
“师父,您说这铁器为啥要反复锻打?累得胳膊都快抬不起来了。”年轻学徒抹了把汗,声音带着喘息。
老铁匠抡锤的动作不停,沉声道:“多敲一锤,杂质就少一分。百炼才能成钢,做人也一样,得经得住打磨。”
恒在街角站定,听着师徒俩的对话,嘴角微微上扬。千年之前,人族使用的多是石斧木矛,如今铁器已普及到寻常作坊,这份进步,藏在每一次锻打、每一滴汗水里。
往前走,是一间染布坊,几个妇人正将染好的绸缎挂在竹竿上晾晒,五颜六色的布料在晚风中轻轻摆动,像一片流动的彩虹。其中一位妇人拿起一匹月白色的绸缎,对着光看了看,笑道:“这料子比去年的细多了,织娘的手艺又精进了。”
“可不是嘛,”旁边的妇人接话,“听说西边的蚕娘培育出了新的蚕种,吐的丝又细又韧,织出来的布自然更好。”
恒的目光落在那匹月白色绸缎上,想起了嫘祖。当年她在桑树下教民养蚕时,恐怕也未曾想到,千年后丝绸会变得如此精致。而那些她亲手挑选的蚕种,在一代代人的改良下,早已脱胎换骨。
暮色渐浓,家家户户开始升起炊烟,饭菜的香气在空气中弥漫。有孩童举着风车从恒身边跑过,风车“呼呼”转动,带起一阵轻快的风。孩童的母亲追在后面,笑着嗔怪:“慢点跑,别撞着客人。”
孩童停下脚步,好奇地打量着恒,眼睛亮晶晶的:“叔叔,你是从很远的地方来的吗?我娘说,远方来的客人都见过大世面。”
恒蹲下身,看着孩童手中的风车,那是用竹篾和彩纸扎成的,做工简单,却转得欢快。“是,从很远的地方来。”他答道,“你见过的最大的东西是什么?”
孩童想了想,大声说:“是城门口的石狮子!比我爹爹还高!”
恒笑了:“以后你会见到更大的世界。”
孩童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被母亲拉着往家走,临走时还不忘挥挥手:“叔叔再见!”
“再见”恒目送着他们远去,心中一片柔软。他想起千年之前,也曾有过这样的孩童,在部落的篝火旁追逐打闹,只是那时的他们,身上还带着兽皮,手中的玩具是简单的木剑。如今,他们穿得暖和,玩得开心,不必再担心野兽的侵袭,不必再为食物发愁。
走到城中心的广场,这里比别处更热闹。几位老者围坐在一棵老槐树下,借着最后一丝天光下棋。棋盘是刻在石桌上的,棋子是打磨光滑的石子。其中一位老者落子后,长舒一口气:“这步棋我等了三天,总算没辜负琢磨。”
对手捻着棋子的手一顿,笑道:“你这老东西,为了一步棋想三天,值得吗?”
“怎么不值?”老者反问,“下棋如治世,一步错,步步错。当年尧帝的父亲治理水患,就是急着堵,结果越堵越糟。后来尧帝改用疏导,水患才平息。这道理,不就跟下棋一样?”
恒站在一旁静静观战,听着他们的对话。治水之事他略有耳闻,尧帝继位后,花了整整十年时间疏通河道,将泛滥的洪水引入大海,比起前人的堵截之法,确实高明得多。而这智慧,正是从一次次失败中总结而来。
夜色渐深,广场上的人渐渐散去,只有那棵老槐树依旧矗立,枝繁叶茂。恒伸手抚过粗糙的树干,能感受到里面流淌的生命力。他记得,千年之前这里还是一片荒地,他曾在此地种下一颗槐树籽,没想到如今已长成参天大树,能为路人遮风挡雨。
“原来你也在这里。”一个声音自身后响起,温和而熟悉。
恒转身,看到尧帝正站在不远处,手中提着一盏灯笼,光晕在他脚下铺开一小片温暖的黄。“尧帝还没休息?”
“处理完琐事,见先生还在,便过来打声招呼。”尧帝走近,将灯笼往恒这边递了递,“夜里凉,先生若是不嫌弃,可到宫中歇息一晚。”
恒摇摇头:“不了,该回了。”他看向汤谷的方向,夜色中的山峦轮廓隐约可见,“只是没想到,千年时光,能让一块荒地变成一座城,能让一群人从蒙昧走向开化。”
“这一切,都离不开传承。”尧帝感叹道,“仓颉造字,让我们能记录经验;嫘祖养蚕,让我们有衣可穿;后稷教耕,让我们有粮可食。而像先生这样的前辈,默默守护,更给了我们前行的底气。”
恒想起了仓颉造字时天地变色的景象,想起了嫘祖低头查看蚕茧的专注,想起了后稷在田埂上弯腰劳作的背影。他们都曾是平凡人,却用一生的坚持,为后人铺就了道路。
“传承从不是一个人的事。”恒说,“就像那铁匠铺的铁器,要经得住千锤百炼;就像那染布坊的丝绸,要经过无数道工序。人族能有今日,是每一代人都接过了前人的接力棒。”
尧帝点头:“先生说得是。晚辈定会不负所托,将这份传承延续下去。”
恒抬头望向星空,千年之前的星星依旧在闪烁,只是看星星的人换了一茬又一茬。他知道,自己终究会成为历史的一部分,就像那些曾经守护人族的先辈一样。但只要传承不断,人族的星火就会一直燃烧下去。
“回去吧,尧帝。”恒收回目光,“人族的未来,在你们手中。”
尧帝深深一揖:“恭送先生。”
恒转身,化作一道流光,朝着汤谷的方向飞去。夜风吹起他的衣袂,他回头望了一眼那座在夜色中安眠的城池,灯火如同散落的星辰,温暖而明亮。
汤谷的火焰灵泉依旧在咕嘟作响,恒落在泉边,盘膝坐下,指尖的火焰与灵泉的火光交相辉映。他取出一枚竹简,这是刚才从城中学堂顺手拿的,上面写着“承前启后”四个字。
恒拿起刻刀,在竹简背面添了两个字——“继往”。
继往开来,承前启后。这或许,就是人族能在洪荒中站稳脚跟的秘密。
他将竹简放在泉边,任由灵泉的水汽浸润。千年岁月,不过是弹指一挥间,但那些融入血脉的传承,却能跨越时光,让文明在一次次迭代中愈发璀璨。
火焰跳跃,映照着恒平静的面容。他知道,只要这火焰不熄,只要传承不断,人族的故事,就会一直续写下去。而他,会继续守在这里,看着下一个千年,看着更遥远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