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行走时步伐轻盈利落,落脚无声。
即使在拥挤的桌椅间穿梭,托盘上的碗碟也纹丝不动。
他放下虾饺时手腕一翻,碟子便稳稳落在桌面,没有一丝磕碰。
更细微的是他的呼吸。
在闷热的早茶店里忙碌,他的呼吸却异常绵长平稳,胸膛的起伏微乎其微。这与周围大声谈笑、气息粗重的食客,以及柜台后微微气喘的老头儿,形成了鲜明对比。
是个练家子,而且功夫不浅。
孙天河心中断定。
“谢谢。”
他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目光却未移开。
男人似乎察觉到了打量,但神色毫无变化。
他直起身,目光不经意般扫过孙天河身边安静坐着的李沐林,在她没有焦距的眼睛上停留了极短的一瞬。眼底似有波动,快如错觉。
“两位慢用。”
声音不高,带着本地口音,却吐字沉稳。
说完便转身离开,动作干净利落。
“小周,再给我来两份叉烧包!”
邻桌中年男子喊道。
男人应了一声。
随即,招呼他的声音此起彼伏。
店里伙计不少,唯独对他的呼声最高。
旁边的中年男子见状,凑过来低笑:“老弟,第一次来吧?是不是被‘周天武馆’的名号弄糊涂了?”
孙天河顺势点头。
“哎,以前周天武馆可是出过不少真功夫的高手。”
中年男子,自称老吴,叹了口气,“后来‘上面’要求,有真本事的人都得去A市,学了功夫就得是他们的人。馆主一怒,干脆关了门,改开早茶馆了。”
“馆主是周怀山?”
“当然。刚才那小周,就是他儿子,周天一。”
老吴眼神亮了亮,压低声音,“嘿,别看现在端盘子,他可是咱们S市武道协会里,这个!”
他暗暗翘了下拇指。
周天武馆。
周怀山。
其子周天一,S市武道协会最能打的。因“上面”逼迫,武馆关门,隐于市井。
几个信息在孙天河脑中瞬间串联、碰撞。
“上面”、“他们”指的无疑是A市那套吸纳并控制民间武力的体系。
父亲孙潭在A市沉浮二十余年,最终被排挤驱逐……
让他来此,绝非偶然。
这是为他这个亟待立足的孙家继承人,送来的“礼物”。
收服周天一。
念头如电光闪过。孙天河握着茶杯的手指微微收紧。
父亲留下的棋,原来藏在这里。
一个对A市体系充满愤懑、宁可隐居的武道世家。
一个身怀绝技、在本地享有盛名却甘于跑堂的年轻高手。
有实力,有声誉,更有对“上面”天然的疏离。
若得此人,不仅是强大的臂助,更能借其更快深入S市的人情脉络。
孙天河目光再度投向柜台。
周天一手脚麻利,神情平淡,仿佛一切如常。
但此刻孙天河再看,却从那沉稳步伐与古井般的眼底,看出了一种被压抑的锋芒,蛰伏的猛虎。
“有意思……”
孙天河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那是发现目标的兴味。
他深知,这样的人,绝不会轻易折服。
“老弟,想什么呢?”
老吴拍拍他肩膀,“别看小周现在跑堂,那身手我见过,三五个壮汉近不了身!可惜了……”
孙天河笑笑,正欲接话,眼角余光却骤然捕捉到一丝恶意。
斜对面,一个穿着花哨t恤、脖挂金链的年轻人,背对过道,脚已无声无息地伸向周天一即将经过的路径。
几个同伴面带戏谑,等着看好戏。
这一脚伸得刁钻,正是小腿最易磕绊的高度。
周天一手托高摞的蒸笼,视线平视前方,似浑然未觉。
脚尖即将勾上胫骨。
瞬息之间,周天一脚踝以肉眼难察的幅度向外一拧,足尖轻点,身体重心如流水般向侧方平滑微移。小腿贴着那冰凉的皮鞋鞋面滑过。
毫厘之间,未触分毫!
他上半身与手中托盘稳如磐石,最顶上的蒸盖纹丝未动。人如游鱼,清风般“滑”过阻碍。
伸脚的年轻人只觉脚下一空,因用力过猛,自己反倒向前一栽,慌忙扶住桌子。
周天一已稳稳走到老吴桌前,放下叉烧包,笑容温和如常:“吴叔,您的叉烧包,慢用。”
老吴看得分明,咂舌低叹:“瞧瞧,这功夫……啧。”
“那叫一个得劲!”
周天一只是微微颔首,目光不经意地扫过旁边那个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悻悻收回脚的年轻人。
他的眼神平静无波,既无得意,也无怒意,仿佛刚才那拙劣的挑衅,不过是一粒无关紧要的尘埃,连让他眼神波动一下的资格都没有。
他甚至没有多看那年轻人一眼,便转身,准备去忙别的。
“喂!站住!”
那年轻人恼羞成怒,猛地站起身,一把拍在桌子上,碗碟震得哐当作响,吸引了周围不少食客的目光。
“你他妈走路不长眼睛?差点绊倒老子知不知道?!”
恶人先告状,气焰嚣张。
早茶店里的喧闹声为之一静。
不少老食客皱起眉头,显然认识这个常来惹是生非的纨绔,但似乎忌惮其背景,没人出声。
柜台后的老头儿停下了擦拭柜台的动作,眯起眼睛望过来,眼神微沉。
周天一停下脚步,缓缓转过身。
他脸上那职业化的笑容淡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平静的、近乎漠然的表情。
他看着那年轻人,声音依旧不高,却带着一种清晰的穿透力:“这位客人,是您的脚伸到了过道中间。我差点被绊到,还没说什么。”
他的语气平铺直叙,只是在陈述事实,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却反而更衬得那年轻人的无理取闹。
“放屁!明明是你撞过来的!”
年轻人更加恼怒,觉得在同伴面前丢了面子,指着周天一的鼻子,“一个破跑堂的,横什么横?信不信我让你这破店开不下去?!”
威胁之意,赤裸裸。
周天一的眼神终于有了一丝变化,那古井般的眸底,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冰冷的微光,但转瞬即逝。
他没有理会年轻人的叫嚣,而是转头,看向了柜台后的老人。
老人叹了口气,放下抹布,慢慢走了过来。
他身形有些佝偻,步履缓慢,但自有一股沉凝的气度。
“这位小兄弟.......”
他对那年轻人开口,声音苍老却沉稳,“打开门做生意,讲究和气生财。”
“刚才大家都看见了,是你伸脚在先。”
“一点小事,何必动气?这样,你这桌今天的早茶,算我请了,就当交个朋友,如何?”
老人给了台阶,也给了面子。
但那年轻人显然跋扈惯了,并不买账,反而更加嚣张:“谁稀罕你这点破茶钱?老子缺你这几个子儿?”
“我告诉你,今天这事没完!要么让这跑堂的跪下给我道歉,要么……哼哼!”
此言一出,连一些原本事不关己的食客都露出了厌恶之色。
跪下道歉?
这简直是欺人太甚。
周天一垂在身侧的手,几不可察地握紧了一瞬,手背上的青筋微微隆起,又缓缓松开。
他依旧沉默着,但孙天河却敏锐地感觉到,周围空气似乎凝滞了一瞬,一股极淡却令人心悸的寒意,以周天一为中心,悄然弥漫开来。
那是属于顶尖武者被触及底线时,本能散发出的危险气息。
老人周怀山的脸色也沉了下来,眼神变得锐利如刀,盯着那年轻人:“年轻人,话不要说得太满。得饶人处且饶人。”
“老东西,你……”
年轻人被周怀山的眼神刺得一滞,但随即更加羞恼,正要继续发作。
就在这时。
“吵什么吵?还让不让人吃饭了?”
一个懒洋洋的声音插了进来。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孙天河不知何时已经站起了身,牵着李沐林,走到了近前。
他脸上带着一丝不耐烦,目光扫过那嚣张的年轻人,又看了看周天一和周怀山,最后定格在年轻人脸上。
“我说这位朋友.......”
孙天河语调不高,却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不容置疑的压迫感,“吃个早茶而已,何必搞得大家都不痛快?”
“人家开门做生意,伙计规规矩矩,老板也给了台阶。”
“你这又是伸脚绊人,又是让人下跪的,是不是有点……太过了?”
他的突然介入,让局势顿时一变。
那年轻人打量了一下孙天河,见他衣着普通,但气度不凡,身边还跟着一个目盲但气质清冷的女子,一时摸不清底细,气焰稍敛,但嘴上不服:“关你屁事?你谁啊?”
“我?”
孙天河笑了笑,那笑意却未达眼底,“一个看不惯以多欺少、以势压人的过路人而已。”
“再说了,这早茶店的点心不错,我还想常来呢,可不想以后来的时候,看到的是乌烟瘴气、仗势欺人的场面。”
他话语里隐隐点出对方“以多欺少”、“以势压人”,又表明了自己“常客”的潜在立场,软中带硬。
年轻人脸色变幻,他身边的同伴也悄悄拉了拉他的衣角,低声说了句什么,似乎在提醒他孙天河可能不好惹。
周天一和周怀山都看向了孙天河,眼神中带着一丝惊讶和审视。
他们显然没想到这个之前只是安静吃饭、打听消息的陌生年轻人会在此刻站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