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灯的火苗晃了第三下时,尉迟逸风终于提笔在沙盘旁的竹简上划去最后一个标记。他搁下笔,指尖在眉骨处按了片刻,抬眼看向对面正在收拾药囊的严冰雪。
“明日我入宫议事。”他说得平直,没有多余情绪,“太医院修典的事,该推了。”
严冰雪头也没抬,将一包新制的药粉塞进腰间小袋,又从匣中取出三枚空瓷管并排摆好。“正好,我后日启程南下。江南春疫初起,巡诊名正言顺。”
两人目光在案上那幅摊开的舆图交汇,指尖同时落在扬州位置。尉迟逸风低声道:“你走官道,但不要住驿站。”
“我知道。”她合上药囊搭扣,“我会在每个城外十里亭留暗记,慕容轩的人会接应。”
风宝蹲在窗台边,翅膀收拢,盯着两人来回说话,终于忍不住跳下来,用爪子拨了拨地图一角:“那我呢?总不能天天吃半条鱼干看屋顶瓦缝吧?”
严冰雪瞥它一眼:“你留在府里,按时换符,别乱飞。”
“我又不是病鸡!”风宝炸毛,“你们一个上朝一个走江湖,就我蹲窝里装太平?”
尉迟逸风淡淡道:“你是最要紧的一环。他们若发现你失联,立刻就会警觉。你现在不动,反而是动得最多。”
风宝咕哝着转了个圈,忽然抬头:“那我要四颗谷,外加一碟腌豆。”
“两颗,一条鱼干切碎拌饭。”尉迟逸风不松口。
“三颗!再加半片!”
“成交。”严冰雪突然拍板,“但要是让我知道你偷溜出去打架,明天起全换成糙米。”
风宝立刻闭嘴,只从鼻孔喷出两股气。
天刚亮,王府西角门悄然打开一条缝。严冰雪披着灰青斗篷,背着药箱跨上马背,身后跟着两名不起眼的随行车夫——实则是影卫改装。她没回头,只扬手将一枚铜哨抛向屋脊。
风宝稳稳接住,叼在嘴里,昂首立于檐角。
尉迟逸风站在二门内廊下,玄色袍角被晨风掀起一角。他目送她策马远去,直到身影融进薄雾,才转身走向仪门备轿。
朝堂之上,礼部尚书正捧着奏本朗声陈词:“……修纂医典固然是善政,然眼下国库尚紧,不如暂缓三年。”
兵部侍郎立刻附和:“王爷近日频频调动太医院人手,不知是否另有图谋?”
殿中一时静默。
尉迟逸风缓步出列,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十年前永昌大疫,死伤百万,根源便是各地医案散佚、药方错漏。今日重修,并非为虚名,而是为将来少死几个人。”
他顿了顿,转向御座:“臣已拟好章程,编修班子由太常寺卿与鸿胪寺左丞牵头,不调一兵一卒,不动一两军饷。若有成效,三年可成;若无进展,随时叫停。”
周慕白端坐上方,沉吟片刻,点头道:“准奏。”
退朝后,尉迟逸风在偏殿廊下停下脚步,从袖中抽出一张折叠极小的纸条,展开只有一行墨字:“西市济仁堂,昨夜接收生乌藤三斤,未登记。”
他将其递给等候已久的黑衣人:“查清楚供货来源,盯住送货之人,但不要惊动。”
“是。”
与此同时,百里之外的江宁驿站外,一辆挂着“义诊”旗号的马车缓缓停下。严冰雪掀帘而出,两名村医模样的男子迎上前。
“可是严大夫到了?我们等了一早上了!”
她点头,从车中搬出几箱药材,当众打开:“这是防疫散,每户一包,煎服即可。若有发热咳嗽者,速来报我。”
人群围拢上来,领药声此起彼伏。
角落树后,一道身影悄然退走。
待百姓散去,严冰雪走进驿站后室,关上门窗。其中一名村医立即从怀中掏出一块布巾,上面绣着一只展翅的鹤——那是江南医盟的暗记。
“人都到齐了?”她问。
“十二州三十六县,已有十九处响应。慕容少侠已在庐阳设坛,等您亲自主持结盟仪式。”
她从药箱底层取出三个密封瓷瓶,一一打开,倒入不同颜色的粉末。“这些药包外表与其他无异,但遇特定药引会变色。你们分发时记住暗语:‘春寒多护肺’接‘风雨贵调息’,方可交接真货。”
那人郑重收下。
临行前,她在墙上用炭笔画了一道波浪线,底下写了个“风”字。“告诉他们,不必急于动手。等信号。”
马蹄再次响起,尘土飞扬而去。
王府书房内,尉迟逸风正翻阅一份密报。影卫刚刚送来消息:近五年所有涉及“代牲冲喜”的婚丧记录,已有七成调出,其中三十七例存在医师签名伪造问题,均指向同一名早已除籍的太医学徒——赵明远。
他提笔在纸上写下三个地名:义庄、药墟、北市鬼市。
门外传来轻叩声,亲信低声禀报:“李都尉今日未去宫中当值,反而去了城南一处私宅,停留半个时辰。”
尉迟逸风合上卷宗:“继续盯。”
他起身走到沙盘前,将一面小红旗插在城南位置,又从袖中取出一枚铜片,正是严冰雪留下的那块。他在灯下细看背面浮现出的“回”字刻痕,指尖沿着纹路缓缓移动。
同一时刻,屋脊上的风宝突然抖了抖羽毛。
颈间的玉符微微发烫。
它低头看了看,抬起一只爪子轻轻碰了碰符牌,又仰头望向远处天空——那里,一朵云正缓缓压过日头。
严冰雪坐在颠簸的车厢里,忽觉袖中药囊震动了一下。她伸手探入,摸到一枚温热的小石子——这是出发前设好的警示机关,表示王府有异动。
她没取出查看,只是默默将石子翻了个面,重新放回原处。
马车驶过一座石桥,桥下流水湍急。
尉迟逸风站在宫墙影下,看着远方天际渐暗,对身旁影卫道:“传令下去,今晚子时,所有示踪药铺开启双层封柜。”
“是。”
风宝在屋脊上来回踱步,每走几步就低头啄一下玉符。它不知道那点热度意味着什么,但它记得严冰雪的话:只要它还在,敌人就不会放弃。
夜风掠过屋檐,吹动一片瓦。
严冰雪掀开车帘,望着前方山路蜿蜒,轻声道:“准备绕道。”
尉迟逸风提笔写下最后一道指令,吹干墨迹,放入漆盒。
风宝展翅站定,盯着东南方向某处林梢,忽然发出一声短促鸣叫。
它的爪子抠进了瓦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