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迟逸风指尖夹着那片枯叶,碾成碎末,步履沉稳地踏进王府书房。
烛火在他身后轻晃,映得案上竹令泛出冷光。
严冰雪已将密令平铺于紫檀木匣之上,袖口微动,一枚银针悄然滑入指间。
她俯身,针尖轻刮墨痕,动作极缓,仿佛怕惊扰了字里行间的秘密。
一滴无色液体自针尾渗出,落在试纸上,纸面倏然泛起幽紫,如同夜雾中悄然绽放的毒花。
“是曼陀罗汁。”她低声道,“混了毒芹根浆,还加了点陈年药灰这墨,是用冲喜那夜的残药调的。”
尉迟逸风站在她身后半步,目光落在密令火漆印上。
那枚朱砂印纹虽完整,边缘却有一丝极细的裂痕,像是被热气熏过。他伸手轻触,指尖传来微弱的药香,与试纸反应的气息如出一辙。
“三皇子的人,已经进过药房。”他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钉,“不止一次。”
严冰雪眯起眼睛,手中的银针轻轻在药囊边缘摩挲:“严雪柔那剑中空藏令,显然是早有安排。她一个闺阁女子能调动三皇子卫队,没有高人授意,怎么可能?”
严冰雪猛地起身,从案下抽出一卷黄麻纸铺开,指尖在东华门处一点:“昨夜他们行动精准,路线避开了巡夜暗哨,火把间距与值更口令同步,这不是伏击,是押送。”
尉迟逸风沉默片刻,忽然道:“你打算如何?”
“进宫。”她斩钉截铁,“面见陛下,呈上密令。三皇子勾结江湖门派,操控替身,图谋不轨,证据确凿,岂能姑息?”
她转身去取奏折,手刚触到纸角,手腕却被扣住。
尉迟逸风不动声色地将她拉回半步,另一手已将奏折合拢,压回案底。
“不能上奏。”他说。
严冰雪猛地抽手,未挣脱,眉梢一挑:“你怕了?”
“我不是怕。”他松开手,却未退后,“我是清醒。你可知道陛下近来服用何药?”
“长生引。”她冷哼,“江湖术士炼的玩意儿,说是能延年益寿,实则耗损心脉。”
“正是。”尉迟逸风翻开密令背面,指尖划过一道几乎不可见的折痕,“这折法,是御前密折专用。三皇子能拿到,说明令出自宫中——或至少,经由内廷之手。”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若你此时入宫弹劾,陛下正服药性躁动,听闻‘夺嫡’二字,怕是未审先怒。你非但拿不下三皇子,反会被扣个‘妖言惑众、动摇国本’的罪名。”
严冰雪紧盯着那密令,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她深知这权谋背后的暗流涌动,可此刻,昨夜巷战中险象环生的情景不断在脑海中浮现,怒火在胸中熊熊燃烧,久久难以平息。
“那你说怎么办?”她咬牙,“等他动手?等他把刀架在你脖子上?”
“不。”尉迟逸风摇头,“我们要等他再出一次手,但这次得让他亲手递上杀他的刀。”
他话音未落,案几上忽然“咔”地一声脆响。
风宝不知何时跃了上来,爪子勾着茶盏边缘,猛地一啄。
瓷盏应声碎裂,碎片四溅。
茶水泼洒间,它翅膀一扇,将残渣扫向一侧,露出茶盘底层一道细缝。
严冰雪眼神一凛,蹲下身,用银针撬开暗格。
里面藏着一小撮褐色药渣,气味沉郁,带着淡淡的苦腥。
她取了一点放入试液,液体再度泛紫。
“同源。”她声音发紧,“和密令上的墨迹,用的是同一批残药。”
尉迟逸风皱眉:“这茶,是我方才在前厅所饮。”
“有人在你茶里动手脚。”严冰雪抬头,“而且,是趁你离开案几的空档——书房内侍,不可信。”
风宝站在碎瓷之上,歪着脑袋瞅了瞅严冰雪,接着用它那小巧的喙在药渣上轻轻点了点,随后扬起脑袋,眼中闪烁着一种仿佛在邀功的光芒。
严冰雪盯着它看了两息,忽地笑了:“你这鸡,怕是早就闻出来了。”
风宝昂首,翅膀一抖,羽毛根处银纹一闪而没。
尉迟逸风却未笑。
他拾起一片碎瓷,指尖摩挲着断口:“茶盏是旧窑青瓷,胎薄易碎。若有人想藏药,不会选它。除非本就没打算长久隐藏。”
“是试探。”严冰雪接道,“留下药渣,是想看我们会不会发现。发现不了,说明我们蠢;发现了,却轻举妄动,说明我们急。”
“他们要的,是我们的反应。”尉迟逸风将碎瓷放回案上,“不是药,不是令,是我们的破绽。”
屋外更鼓敲过三响。夜风穿窗,吹得烛火摇曳不定。
严冰雪将药渣收入青瓷小瓶,贴上标签:“与令同源”。
她抬头看向尉迟逸风:“那下一步,我们怎么走?”
“等。”他说,“等他们再送一次‘礼’。”
“等?”她挑眉,“等他们再往你茶里下药?还是等三皇子亲自登门?”
尉迟逸风不答,只从袖中取出一枚铜片,轻轻放在案上。
那是昨夜从严雪柔剑中断槽滑出的竹令残片,背面刻着一行极小的字,若不细看,几乎看不见。
“子时三刻,南苑药房,交割新货。”
严冰雪眯眼:“他们在约时间。”
“不是约。”尉迟逸风指尖轻点那行字,“是通知。通知接头人,按时取货。这令,本就是给人看的。”
“所以他们不怕我们拿到?”
“怕。”他抬眼,“但他们更怕我们拿不到。”
严冰雪心头一震。
风宝忽然跳上她肩头,爪子紧扣布料,喙尖轻点她耳垂,像是提醒。
她抬手摸了摸它的头:“怎么,又闻出什么了?”
风宝不语,只将头转向书房角落的药柜。
那柜子半开,里面整齐排列着数十个瓷瓶,标签清晰,皆为日常所用。
尉迟逸风走过去,随手取下一瓶安神散,打开一看,药粉灰白,无异状。
他倒出少许,严冰雪接过,用银针挑开,轻轻一嗅。
“不对。”她皱眉,“这味……太淡了。”
尉迟逸风将瓶子翻转,底部刻着编号“庚七”,与账册一致。他再取旁边一瓶“庚六”,对比之下,发现“庚七”的瓶身略重。
“换了。”他说,“药粉被替过。”
严冰雪冷笑:“连王府药柜都敢动,胆子不小。”
“不是胆子大。”尉迟逸风将瓶放回,“是他们以为,没人会查。”
风宝跳下她肩,踱到药柜前,忽然抬起右爪,狠狠一拍柜门。
“砰”地一声,柜门弹开,最底层一个暗格滑出半寸。
严冰雪蹲下,拉开暗格。里面没有药,只有一小块干枯的植物根茎,黑如焦炭,却散发着与密令墨迹相同的药香。
她用银针挑起,放入试液。
紫光再起。
“曼陀罗根。”她低语,“未经炮制,剧毒。”
尉迟逸风盯着那根茎:“这不是用来治病的。”
“是用来炼蛊的。”她冷笑,“三皇子要的,不是冲喜的药,是能炼‘影奴’的引子用王府的药,炼他的傀儡。”
屋内一时沉默。
风宝踱回案几,低头啄了啄那枚铜片,忽然仰头,发出一声短促鸣叫,尾音上挑,竟带出一丝金石之音。
屋檐上的瓦片应声轻震。
严冰雪看着它,忽然道:“你说,他们为什么非要风宝?”
尉迟逸风沉默片刻:“因为它能克蛊。”
“不。”她摇头,“因为它能引蛊。它吞过蛊虫,血脉已变。他们要的,是能承载‘裂空门’秘术的活体容器。”
尉迟逸风眼神一冷:“所以,风宝不是目标,是钥匙。”
“而我们。”她冷笑,“是送钥匙的人。”
风宝站在案上,忽然抬起左爪,轻轻一划。
铜片应声裂开,露出内里一道极细的刻痕,那是一幅残图,线条扭曲,却隐约可辨是一座祭坛,坛上立着一男一女,女执玉佩,男握断剑。
严冰雪瞳孔骤缩。
这图,她见过。
在秘库逃亡途中,壁上浮雕残片,正是此景。
尉迟逸风指尖抚过刻痕,声音低沉:“这图,不该出现在这里。”
“但它出现了。”她盯着那残图,“而且,是藏在三皇子的密令里。”
风宝忽然低头,用喙轻轻啄了啄那幅图,又抬头,眼神锐利如鹰。
严冰雪伸手,将铜片收入袖中暗袋。
“他们想让我们走。”她说,“可我们偏要停下。”
尉迟逸风点头:“那就查到底。”
她转身欲行,忽觉肩头一沉。
风宝跳上她肩,爪子紧扣,喙尖轻点她耳垂,像是提醒。
她抬手摸了摸它的头:“怎么,还不放心?”
风宝不语,只将头转向窗外。
夜色深沉,药柜阴影中,那瓶“庚七”安神散的标签,正缓缓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