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至宴厅门前,云依依望着满堂宾客,皆着紫衣华服,熠熠生辉。她从未见过如此盛大场面,珠翠耀目,衣香鬓影,一时踟蹰,竟连入门的仪态步姿都忘却了。
如太妃何等眼利,即刻察觉了她的拘谨不安。她侧身低语:“莫怕。往后比这更大的宴席,更隆重的场合,你也会是主位之人。记住祖母的话——届时你为主,他们为客。你是皇上亲封的淳安县主,规矩由你而定,纵有千万闲言碎语,也得在你面前咽下去,嚼碎了吞回肚子里。”
云依依转眸望向身旁这位珠翠环绕、气度雍容的女子。不过一个时辰前,这位尊贵的太妃成了她的祖母,赐她新名“吴云裳”,取自《九歌·东君》“青云衣兮白霓裳,举长矢兮射天狼”。祖母告诉她,要如蒲草坚韧,无惧风霜,敢与天争命;却又贴心保留了她原本的姓氏“云”字,以存念想。这份细致入微的体恤,让她冰凉的心底终于渗入一丝暖意。
“是,祖母。”她轻声应道,声音虽微,却比先前坚定了些许。
如太妃目光中的鼓励与肯定让她心底渐安。既已至此,她不愿再退。历经磨难,看尽冷暖后,她忽然渴望握住这突如其来的权柄,叫那些曾践踏她、伤害她的人,一一付出代价。是的,当彻底明白自己是如何被至亲抛弃、被世人构陷之后,绝望反而再不能伤她分毫。母亲当年选择的权势,如今成了她手中最锋利的箭。曾经苦苦坚守的善良与宽容,在恶人眼中不过是怯懦可欺,徒然纵容他们的肆无忌惮。
这些天,似乎一切都改变了——甚至连昔日刻骨铭心想要见到苏牧辞的执念,都淡去了几分。此刻她深吸一口气,挺直那曾被人指指点点、备受轻贱的脊背,无畏地迎向满殿探究、审视、乃至轻蔑的目光。她知道,一切注定从此不同。
大殿之上,众人心思各异,目光交汇处却难掩惊艳之色。只见她身着县主规制的礼服:青云罗广袖上衣以金线绣出层叠云纹,云间有凤鸟穿行,羽翼以翠色丝线叠绣;素白纱中单如晨雾轻笼,朦胧透出纤秀颈项与锁骨轮廓;深青纁色霞帔自肩迤逦垂落,边缘以南海珍珠细细压边,步履移转间珠辉明灭,恍若月华倾泻;腰间金玉革带悬双佩璜环,下着青红二色相间的六幅褶裥长裙,裙裾曳地,行止间如云霞翻涌、碧波漾金,风华夺目,不可通视。这一身雍容华饰非但不掩其清丽容色,反将那份自幼浸染的孤清气质,淬炼成不容逼视的凛然威仪。金丝累珠凤冠下,她眸光沉静,仿佛不是初入荣华的孤女,而是重归玉堂的故主。
“可惜了,太可惜了。”
不知何人忽然发出这声意味不明的感叹,殿内顷刻寂静如死。前列的几位重臣不由自主地后退半步,下意识地垂首敛目,生怕殃及自身。
如太妃眸光倏然转寒,章平公主亦黛眉微蹙。二人正欲启唇制止,却不料平阳王竟已离席而起,径直走向云依依。满殿目光霎时凝于这对父女之身,如同等待一出传闻已久的戏码终于揭幕。
却见平阳王行至云依依面前,缓缓伸出手,声线里浸着多年未诉的怜惜:“裳儿,到爹爹这来。”
自见到平阳王起,云依依第一次从他眼中捕捉到一丝属于父亲的怜爱。那目光陌生又熟悉,与云易尚昔日看她时那般全然的爱怜与包容不同,平阳王的眼中多了几分属于上位者的严峻威仪,如深潭映月,少了几分纯粹坚定的温情。
她正迟疑着,指尖在裙边微微颤抖。如太妃立刻察觉她的不安,适时地牵起她的手朝向平阳王,含笑打趣道:“奕儿,这丫头极好,静如秋水,孝似春晖,娘甚是欢喜的紧。你可不许日后苛待了她。”
如太妃一语既出,平阳王眉间峻色稍融。他上前两步,指腹轻抚过她额前被金步摇勾乱的发丝:“好孩子……这些年,苦了你了。余下的路,让爹爹陪你走。”
“爹爹。”
或许因太久未唤这个称呼,云依依心头泛起复杂涟漪。她不再犹豫,缓缓将手放入那只宽厚温暖的掌中。当他们的目光再次交汇,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自心口涌起,顷刻流遍四肢百骸。那是眼前这位父亲予她的勇气与底气,是风雨飘摇后终于靠岸的舟楫,让她终于能够挺直腰身,无惧四周投来的各色目光。
随着平阳王内侍王安高声唱道:“贺淳安县主回家——”
一个“家”字,本是寻常百姓的团圆之乐,但当宴厅内外数十护卫按刀齐声高呼“贺淳安县主回家”,此起彼伏的声浪直冲云霄时,满堂宾客霎时色变,先前低语讥讽者皆垂首屏息,旋即纷纷趋前道贺。然在一片喧腾祝颂之下,多少目光仍悄然窥探这位骤现的县主。他们笑里藏审视,语中带掂量,人人心中一副算盘,暗潮早已掩过了明面上的喧阗。
正午时分,明日方中,晴空如洗。万缕金辉穿牖而入,遍洒玉堂,恍若天意昭昭,自今而始,福泽攸归,前尘皆定,万事终有依期。
乐师调琴试音,欲鼓瑟鸣磬;屏风后歌姬互理妆容、舒袖展衣,一切皆已备妥,只待盛宴启幕。
依吴国礼制,宴席男女不同席。如太妃与章平公主同外室大臣行礼后,便引领众女眷入内厅就座。如太妃居中而坐,章平公主居左,云依依与之同案,秋婳与彩月分侍两侧。
席间丝竹渐起,觥筹交错。忽闻下首有位夫人笑着赞了句“县主真是闭月羞花之貌”,这本是寻常奉承,却引来几声意味不明的轻笑。
“呵,什么闭月羞花,不过是宋玉东墙之姿罢了。”那身着淡紫宫装的少女把玩着手中琉璃盏,唇角噙着一丝冷诮,“如今京城哪家茶社酒肆不在传祁国公府的风流轶事?女子立世,最重贤德。生母既出自风尘,有这般‘家学渊源’,日后哪个清白门第敢迎娶?纵有皮相,也不过是绣枕草囊——我却是瞧不入眼。”
她嗓音不高不低,恰似与邻座女伴私语,字字如淬了毒的银针,精准刺向席间那位华服盛装的新晋县主。
“宣乐,别说了……这在人家宴上,不好这般议论的。”身旁粉衣少女怯生生拉扯她的衣袖,在四周骤然投来的注视下愈发羞涩,话音渐低,头几乎垂到案上。
那声“宣乐”清晰传入云依依耳中。她正执银箸为章平公主布菜,指尖闻声几不可察地一颤,筷尖那片嫩绿的芥菜叶悄然滑落,在公主案前染上一小片油渍。她急用袖中丝帕掩住,不着痕迹地拭净,如同试图掩去心底骤然涌起的屈辱与刺痛。可众女眷投来的各色目光仍让她如芒在背,方才平阳王给予的暖意仿佛瞬间被冰水浇透。
章平公主循声望向那紫衣少女——宣乐乃太祖同母弟广济王吴元济之女,因其父吴铭奉旨在南州赈灾,故由兄长吴廷羙携她前来赴宴,吴廷羙此刻正在外厅。
如太妃面色微沉,指尖在酒杯上收紧,却不便立刻发作。她与宣乐之母朱嫔曾在北胡共患难,有情分在;也听朱嫔叹过女儿缺乏母教、父又溺爱,以致性子骄纵跋扈,口无遮拦。她手中祝酒之杯举起又放下,最终只浅抿一口,目光却冷了下来。
章平公主窥见母亲神色,又见一石激起千层浪,原本言笑晏晏的席间顿时气氛微妙,不少女眷开始交头接耳,甚至有人窃窃议论起市井流传的话本传闻,言辞越发不堪。
她遂放下银箸,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杂音:“宣乐,数日前在瞻亲王府见广济王妃,听说已为你许配殿中丞孙复之孙孙鼐文。孙复先生乃一代大儒,以书礼传家,清流典范。孙鼐文新任国子监直讲,听闻学问扎实,人品端方,年轻有为。本宫原以为是孙家高攀了王府门第,如今看来,倒是相反。宣乐,你婚期仅余数月,《女诫》、《女训》可曾熟读?日后嫁入孙家,言行举止皆需符合书香门第的规矩,岂能如今日这般肆意妄言,徒惹笑话?”
这番话看似关切,实则绵里藏针,既点出宣乐未婚夫家世虽清贫却尊贵,又暗指她言行无状,不配为孙家妇。
宣乐果然瞬间涨红了脸,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豁然起身:“我堂堂世袭罔替的广济王独女!太祖亲赐广济富庶之地为封邑,食邑万户!怎会高攀他一贫如洗的孙家?若不是有居心叵测之人勾结宫中女官,散播北胡世子欲向皇上请旨赐婚的谣言,逼得我父亲匆忙为我定亲,我又何至于许配这等迂腐书呆子!”她越说越激动,声音尖利起来,“若叫我查出是谁在背后捣鬼,定站在她府门前,骂上三天三夜!看谁更丢得起这个脸!”
内厅瞬间鸦雀无声。所有目光在宣乐、章平公主以及面色苍白的云依依之间来回逡巡,气氛陡然紧张如绷紧的弦。
云依依垂眸,看着案上精致却冰冷的菜肴,心中那片刚刚凝聚起来的暖意和勇气,似乎又在这一片无声的审视与恶意中,一点点碎裂开来。然而这一次,她没有再颤抖。她只是缓缓抬起头,目光平静地望向那位骄纵的郡主,嘴角甚至牵起一丝极淡、却冰冷至极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