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华楼天字一号房内,惠民药局的闻选被人悄悄从后院引入,跟随他身后背着梨花木药箱的学徒桔梗却被拦在院外。闻选心知所诊之人身份不凡,嘱咐桔梗在外等候,独自负箱而入。
甫一入门,便见屋中竖着一面远岫秋屏,左右肃立数名黑衣护卫,手持利刃,严阵以待。见闻选进来,皆按剑以待。此时屏风后转出一人,虽作汉人打扮,身上浓郁的奶酒气息却透露出其来历。那人打量闻选一眼,便转身入内低声禀报:“世子,闻太医到了。”
“请他进来,你们都去门外候着。”
众人领命鱼贯而出,守在门外。闻选摸了摸方才被刀锋抵过的脖颈,心下已然明了是何人相请。毕竟此时,祁国公府之事早已传遍建安城。他低头轻抚药箱,却并未立即入内。
“闻太医。”李桇的声音穿透屏风,冷厉无比:“我知您素来不喜北胡人,但她是吴人,所谓医者仁心。”言罢一掌推开屏风,榻上伤痕累累的云依依赫然映入闻选眼帘。
闻选抬眼一看,不由倒吸一口凉气——只见云依依裸露的肌肤如被暴风雨摧残过的白绢,血迹虽已拭去,纵横交错的伤痕却愈发触目惊心。他急步上前放下药箱,俯身细看后,连声道:“怎能伤至如此地步!实在骇人听闻,非人所为啊!非人所为啊!”他颤抖的手指悬在伤处上方,已然失态。
“闻太医,这建安城能治疗外伤,且能让肌肤重生的,唯有您能办到,还望费心施救。”
素日里他虽听闻吴彦辰横行霸道、欺辱女子之事,却都不如今日亲眼所见这般震撼。云依依的伤势,让悬壶济世的闻选都不忍直视。更令他难以置信的是,眼前这个低声下气求医的多情男子,竟是让人闻风丧胆的“刑阎罗”——北胡世子李桇领。此刻李桇领硬朗的脸上还沾着他人血迹,眼中却不见半分杀气,反而泛着氤氲柔光,满是焦灼。
云依依气息减弱,昏迷中的她似乎痛苦难耐,眉蹙成峰,冷汗涔涔,唇无血色。闻选知她情况危急,忙凑近床边,将一块帕子覆在云依依腕间开始诊脉。
诊脉之时,闻选时而摇头,时而叹息,他全神贯注,不敢有丝毫懈怠。三指悬停间,他忽然长叹一声,这脉象...竟似枯井投石,连回音都难觅。他的神情让李桇领忐忑不安,云依依外露的伤痕,更是让他心如刀锉。他死死攥着衣襟,强抑情绪,不去打扰闻选诊治,每一分每一秒于他都是煎熬。他痛恨自己未能保护好云依依,令她遭此大难。
闻选额间渐渗汗珠,诊毕即开药箱取出金针,道:“请世子外间稍候,老夫需为姑娘施针救治。”
此时的稻香斋内,赵申在确定无人跟踪后,从后院翻入,见赵卿卿房中灯火已熄,想着时辰尚早,不忍扰她清梦,便打算先清洗臂上伤口,待她醒来再行禀报。
刚脱下上衣,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赵申来不及穿好衣服,手忙脚乱扯过衣衫披上,避至墙角。
“有什么好遮掩的,我看看。”赵卿卿声音中是江南烟雨淬透的绵软,她边说边上前,拉赵申到床边,指尖勾住他衣襟的刹那,已轻轻掀开他披在身上的衣服。
赵申魁梧健硕的身躯第一次完整展现在她眼前,宽广的肩膊、结实的胸膛,让阅人无数的赵卿卿莫名生出一种踏实感。她冰凉的指尖掠过赵申略显粗糙的肌肤,细数着那道道凹凸不平的疤痕。那些为救她留下的伤痕,早已都成了扎进她心口的倒刺。当她的指尖摩挲在赵申肩胛处那道一寸宽、三寸长的烧伤时,指尖不受控地微微颤抖。那是卿香楼大火中他为她挡下燃烧的书架所致,灼伤后他还用这肩膀将她扛出火海。她鼻尖一酸,目光下移至新添的伤口,但见皮肉外翻,所幸未伤筋骨,血色鲜红,可知刀剑未淬毒,这才松了口气。“怎么这般不小心,不知道我会担心。”她突然哽住,尾音散在两人交错的呼吸间。窗外更鼓声里,一滴温热的液体砸在赵申手背。
赵卿卿唤蔷儿打来热水,仔细为他擦拭伤口,不时轻轻吹气。第一次被如此温柔相待的赵申不觉红透了耳根,支吾道:“在祁国公府被吴彦辰所伤,是我掉以轻心了,没想到一个纨绔子弟身手倒不错。”
赵卿卿诧异道:“祁国公府?不是让你去送李世子的吗,怎的去了祁国公府?”
赵申便将事情来龙去脉细细道来,听到云依依在祁国公府的遭遇,赵卿卿不禁落泪:“那丫头就同她娘一般清高,这般变故让她如何承受?苏牧辞还能待她一如往昔么?只是当年之事,终归是我对不住寒霜,实在无颜面对她的女儿。若有朝一日我死了,放下这脸面,你便告诉云丫头真相罢。”
“又在胡说。”赵申自责道:“只是我没替你护好她,就如当年没护住你姐姐一般,终是迟一步。”
触动心事的赵卿卿默默垂泪,缓缓将头靠在赵申胸前。多年的幻想一朝成真,让赵申心跳如擂。他几乎以为身在梦中,直到赵卿卿温热的泪珠滑落在他胸膛,才敢相信这是真实。这突如其来的温柔令他心头燥热,失魂落魄间连道歉的话都说不周全。铁骨铮铮的汉子一时不知该将手放在何处,只得向后抻去,紧紧抓住枕角。
察觉到赵申的窘迫,赵卿卿非但没有退开,反而将双臂收得更紧,整个人几乎依偎进他的怀中。历经太多的生死离别,她比任何人都明白世事的无常与珍贵。既然彼此心意早已相通,而赵申又总是这般隐忍克制,那么不如就由她来主动捅破这层窗纸。
她将脸颊轻轻贴在他的胸膛,声音轻柔却清晰:“姐姐的死,怎能怪到你头上?就算当年你真的杀入皇宫,以她的性子,宁死也不会跟你离开。这盘棋下得太大,你我皆不过是局中人,又如何能扭转既定的结局?”她顿了顿,语气中带着一丝追忆与疲惫,“曾经以为,云家那匹‘翠翎海晏穿花云缎’是这一切的开端。这些年来从扶苏查到建安,每以为触到真相,却总觉得仍漏算了关键一着。原以为自己曾是执棋之人,如今回头再看,棋局风云变幻,你我……终究都只是棋子。”
“纵是棋子,也要找出那执子之人。”赵申沉声道,手臂不自觉地微微收紧,“我赵申这条命,多赚了十几年,早已够本。”
赵卿卿在他怀中轻轻点头,发丝摩挲着他的胸膛,声音幽幽似叹息:“今夜,这建安城中不知有多少人难以成眠;而明日,又不知会有多少人被卷入这漩涡之中。”
“何必思虑那么多?”赵申语气中带着深深的怜惜,“只是可怜了云丫头,无端遭受这般磨难。”
赵卿卿沉默片刻,抬起头来,眼中已恢复清明:“曹正方才传来消息,已查明彩月被张廷关在奇云桥附近的一处民居。因只是个丫鬟,守卫十分松懈,以蔷儿的身手,独自救人绰绰有余。眼下依依那丫头正是脆弱的时候,最需要有个知心人在身旁照料。”
赵申对赵卿卿的安排毫无异议,当即唤来一直在门外守候的蔷儿,将行动计划细细交代了一番,每一个细节都反复叮嘱,确保万无一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