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廉世,字良植,风姿如玉树,才情斐然。擅绘山水,烟江云山、寒林幽谷皆入画境,风格高古绝俗,千金难求。亦工诗文,词风清丽宛转。出身世家,曾祖应何乃开国名相,家风严谨,传有《诫子孙书》为训,其中“庸者好逸,智者励勤”教诲子孙鸡鸣即起,勤思善问,克勤克俭。“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一句,形容当年的应廉世最为贴切。也正因此,上至定宗,下至王侯世家,皆欲招其为婿。
自然无人争得过定宗。殿试之时,定宗一见应廉世,便觉其卓然出众——不似寻常纨绔子弟,立于人群之中谦恭有礼、风仪闲雅,应对如流。
然定宗虽相中其人,却在择选哪位公主相配时犯了难。当时年纪相仿的公主有三位:六公主安若、九公主玉福、十公主章平。三位公主生母皆妃位以上,母家非富即贵。安若公主为已故李德妃之女,玉福系瑞贵妃所出,章平按辈分算是应廉世表妹。定宗并不愿亲上加亲,联姻本为巩固政权,若与应家结亲,于社稷无益。他属意安若公主——德妃因难产而逝,曾得帝宠,其出身李氏世家,长兄李鼎虢为右丞相,次兄李鼎犴为征北将军,门第绝对匹配应家。
章平公主得知定宗欲赐婚安若,哭求于帝,于三伏烈日下跪一整日,终中暑昏厥。被送回后竟绝食断水,一心只求嫁应廉世。皇后与如妃不忍,双双跪求定宗。本是一桩儿女亲事,竟演变为两公主相争。为顾全皇家颜面,定宗最终下旨将应廉世配与章平公主,另为安若择选左卫将军王清之子王品。
那一年是泰德三年正月初六,宜嫁娶。顺安门外同时两位皇女出嫁,仪仗迤逦十余里,全城百姓争相围观,皆欲一睹帝婿风采。当两位驸马着官服骑马出现在顺安门外时,一个是掷果盈车的潘安之貌,一个却五短身材、貌拙形鄙,相较之下,立见高低。围观者不禁窃窃私语:原来皇帝的女儿,也有嫁得不称心的。
“落到如今这般,你可曾后悔?”如太妃不愿见女儿痴傻模样,冷语打破沉寂。
章平公主自是明白母亲所指,安若公主嫁给王品之后生活十分不如意。王品不似应廉世凭才学获帝赏识、仕途顺遂,虽授左龙武将军、驸马都尉,官居五品俸禄优厚,实则富贵闲人。王品名虽有“品”,实无品无才,文不成武不就,却总自以为也能建父辈之功,觉得正因为娶公主才断送了自己的仕途,心不能忍。他借口不喜公主府雕刻的凤纹,直接搬回了家,安若公主性子柔弱,又最受女德所缚,逆来顺受惯了。见驸马如此,自觉有错,不仅命人去了府邸纹饰,更是连带有凤纹的衣服饰品都不敢用。好容易劝回了驸马,却发现驸马竟上了她乳母的床。气恼交加之下不慎流产,患上血山崩,损了根本,死于泰德之耻前夕。好歹得风光大葬,比之其他公主受辱北胡,已属幸运。
章平公主思及此处,竟无法答母亲之问。她后悔吗?自是后悔过的。若当年未执意嫁应廉世,安若或不必凄惨早亡。她还记得景泰科举案爆发时,景宗命李鼎虢主审。在毫无实据的情况下,仅因泄题考官曾于科考前拜访应廉世,一句“莫须有”,应廉世便银铛入狱。
章平公主心若重石锤击,压得她喘不过气。憋了半天,她缓缓摇头,一字一顿说道:“嫁给他,女儿不悔。他被牵连惨死之时,曾告诉女儿,娶我,他亦是无悔。于他的,是恨,于女儿,是仇。”
如太妃看着曾天真活泼的女儿变得如空心人一般,既心疼又疏离。她放下茶盏,从玉璃手中取过暖炉,望见窗外又飘雪,若有所思道:“这雪,太小。”
“母亲回来已一月,眼看要过年,不知太后可会允母亲入宫一见?”
“我知你怨我,却不必拿话噎我。我与她的姐妹情,不过同出一父罢了。如今你祖父已殁,所谓情分,早入土了。”
“女儿不敢怨母亲,只是为母亲不平。自母亲迎回朝,太后仅下一道懿旨还您名分,至今未允入宫觐见。”
“因我让她觉着丢人了。”如太妃轻笑,笑声里几分苍凉,“谁让我能生?三十多了还给你添两个弟弟。”她知章平不喜听此,或引以为耻,却偏要说,似放荡不羁,又字字击人痛处,“你呀,自小被我惯坏了,养出这副执拗性子。殊不知转圜方能让人舒服,也是放过自己。”
“母亲……”
如太妃打断她,迈出门槛,迎面的寒风激得她一战,回身对章平道:“盖天王曾对我盛宠,金宸却还是死了,我仍被当礼物送回。若不明白我意,便回屋好好想想。多思将来,为活人。”
为活人……章平公主望母亲离去,苦笑了一下。秋婳不忍:“公主,太妃不知您这些年苦楚,莫难过。”
“她什么都知道。”章平轻声道,“她最看重的永远是儿子。女儿,不过是她的妆点之饰罢了。”
章平公主不愿再多言,她移步屏风前,指尖轻抚画中应廉世的轮廓。当年他作画时刻意淡化自己的相貌,却精心描绘章平。昔日的宠妻之举,如今反成她的遗憾——多愿他当时将自己画得再细些,也不至于如今连他的容貌都如此模糊,只剩背影、侧影与远景。
“言念君子,温其如玉。驸马,若我们的孩儿还在,该有多好……定如你一般,唇若染丹,身姿如画。”
“公主,您夜夜失眠,身子大不如前,实是忧思过甚、心气郁结。奴婢瞧着难受。前儿王太医还嘱咐您舒缓心绪,方子刚见效,您又伤心了。驸马若有灵,见您如此也会担心的。”
“快过年了,如今日子太静,总该好生热闹一番。”
“公主放心,奴婢亲迎那丫头,又大张旗鼓送回。您从不愿见外人,今日竟与她相处三个时辰,同食同进。平日府里飞进只苍蝇皆被候正司绘入画册,何况今日之不寻常。”
“好,你办事,本宫放心。对了,母亲尚不知北胡世子遇刺之事吧?”
“听说那边未通报,想是亲疏有别。”
“那世子虽为收养,却是纪王最看重的义子。纪王乃北胡可汗唯一在世的亲弟,这层层关联理如乱线,哪是个头?也罢,既然母亲不知,你派人送些东西过去,就说是母亲心意。折腾半日虚情假意,本宫也乏了。先退下吧,本宫想陪陪驸马。”
“是,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