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昜城连府
一路上苏牧辞连声询问刘管家有关母亲的病情,刘管家只道连玟妡卧床不起,推说自己不通医理,只听琗馨说夫人头风甚重,夜不能寐,已至神思混沌。急得苏牧辞嫌马车迟缓,半途换乘马匹,策马先行回城,将刘管家与马车抛在身后,竟比原定早了一日抵家。
苏牧辞来不及拜见连愕夫妇,便直奔母亲所居的藕榭居。推开藕榭居竹门,苏牧辞讶异院中竟无半点药香,暗忖许是母亲不喜在院中煎药,也未及细想便加快脚步。时值晌午,院中空无一人,行至母亲房外,听得内里母亲正与一妇人叙话,语调平和,却中气十足。他掀帘而入,恰与捧茶欲出的丫鬟梅月撞个满怀。茶盏将坠之际,苏牧辞眼疾手快接住,稳稳放回茶托。
梅月掩唇轻笑:幸亏撞见的是爷,若换了旁人,奴婢怕是要念岁岁平安了。
内间的琗馨闻声而出,不待连玟妡吩咐,已绕过屏风斥道:贵客在内,你这丫头与爷说话竟如此轻佻?还不快去寻朱妈领罚!
苏牧辞见琗馨面有愠色,也不敢为梅月辩驳,梅月顿时涨红了脸,咬着唇退了下去。
琗馨见苏牧辞满身风霜,轻轻为他掸去尘土:少爷怎这般快就回了?马车断无这般脚程,可是骑马回来的?
苏牧辞笑道:还是馨姨知我。听闻母亲头疾发作,我在驿站换了马匹先行赶回。母亲今日可好些?这会见的何人?说了这许久的话,母亲最忌劳神的。
二人正说话间,内室贵客已听见动静,连玟妡唤儿子入内。苏牧辞整肃衣冠,垂首而入。
连玟妡道:牧儿,快来见过尚书内省的于掌籍。
苏牧辞方才注意到坐在连玟妡左边红木椅上被称呼为于掌籍的妇人,她应该三十左右,生的是方桃譬李,只见她眼含秋波,面若满月,肤如凝脂,身穿一件淡金刺绣月季暗纹的圆领长袍,内穿一件月牙白色的绣花长裙,一条七色碧玺宫绦系在纤纤细腰上,端的是仪态万方。
苏牧辞长揖及地:敬颂于掌籍大安。
于掌籍上下打量一番,对连玟妡笑道:“常听你说你家公子生的如何姿容非凡,今儿见了真人,才知你说的过谦了,分明是皎如玉树临风前。有匪君子,不过如此吧。”
连玟妡听得眉开眼笑,头疾似去了九分,嘴上仍道:掌籍过誉了。
于掌籍执帕掩唇,眸含追忆之色,缓声道:“说来惭愧。我初入宫时,不过是在覃昭容宫中掌理寝帐的微末司寝。恰逢新科三甲奉诏入宫,满朝皆言此届进士不仅文采斐然,更兼龙章凤姿。我便随司仪局芳哥、司食局琴心,并司寝局二三小婢,悄悄潜至辰巳殿角楼——”
她指尖轻抚案上青瓷茶盏,声若絮羽:“那飞檐之下,正可将昭阳殿前御道尽览无遗。至今犹记,三甲着绯色公服自庆德门逶迤而来,虽相隔数十步之遥,那状元郎蓦然回首之姿,却如丹青映目。”语至此处,掌籍眼波微漾,“苏大人玉冠朱缨,风仪灼灼,连最持重的琴心都不觉看痴了。我们几个小女儿家伏在阑干边,细语猜测不知哪位闺秀能得此良配...”
忽听得悲声骤起:“岂料天妒英才!苏大人这般爱民如子的清官,与夫人这等琴瑟和鸣的佳偶,竟为大义而死。”
茶盏中溅落的茶水在楠木案几上洇开,恰似离人泪痕斑驳。
连玟妡闻言掩袖低泣,珠泪沾襟。苏牧辞见状轻扶母亲臂膀,温言劝道:掌籍大人垂询,孩儿愧不敢当。母亲且宽心,莫要伤神牵动旧疾。
于掌籍执帕拭去泪痕,转眸含笑:方才闻夫人言,公子诗赋俱佳。只是老身愚见,闭门觅句虽雅,若不通达实务,恐... 话音未尽,意有所指。
苏牧辞整襟肃立:掌籍明鉴。诗赋小道,不过聊寄闲情。昔年楚殇帝专以词章取士,致令庙堂多雕虫之客,遂有国祚之危。左相应何《论国之材》有云:文当经世致用,浮华无补者,殆如春葩。 言罢拱手,牧辞蒙外祖朝夕训导,经史为舟,济世为楫,岂敢负青云之志?
好个经世之志!于掌籍击节赞叹,转向连玟妡执手轻拍:夫人可听见了?麟儿有此襟抱,真乃苏氏之福。
苏牧辞眸光微动,却见连玟妡轻抚他衣袖,慈声道:于掌籍尊父与你祖父本是梓里故交。今掌籍奉懿旨归省,明日便要启程返京,特来相探。原算着你后日方归... 话音未落,忽瞥见他衣袂沾尘,转而温言:先去沐浴更衣罢。晚膳时请掌籍为你讲讲神京风物,也好为春闱早作准备。”
少年垂首称是。他素来不敢违逆母亲——那个在他襁褓时便缟素终身的身影。犹记垂髫之年,不解为何每日晨昏定省,母亲总要执着他向堂前画像行三跪九叩大礼;更不懂夜半惊醒时,为何总能听见锦帐内压抑的啜泣。在连府,他是众星捧月的表少爷,无父之事仿佛天经地义。
直到开蒙那日。岳昜城官学里的纨绔们见他无父,竟以无籍野种相辱。那年他攥着撕破的《急就篇》奔回府邸,哭喊着再不入庠序。母亲当时正在描摹《女诫》,闻言笔锋一顿,朱砂滴落素笺如血。她竟未落泪,只携他立于画像前,玉指轻点画中青袍男子:此乃汝父,扶州刺史苏逸康。
疏星淡月夜,苏字灯笼在檐下轻摇,将少年颀长的身影投映在青砖地上。西厢烛火已熄,于掌籍下榻之处唯闻更漏声声。苏牧辞独立庭中,忽然读懂母亲执意将那盏写有字的宫灯悬于此处的深意——这抹朱红就像她这些年温柔又固执的期待,日夜提醒着他不可忘却的门楣之责。苏牧辞一直按照她的安排去做,不曾偏移,也许只有遇见云依依是唯一的岔路。而母亲对云依依的排斥来得莫名,眼中的怨忿与平日慈祥判若两人。就像这次,头疾是假,年前赴京亦非必要,或许她做的一切只为让他远离云依依。
夜风掠过石阶旁的忍冬藤,恍惚间他仿佛又看见云依依立在花架下,不知此刻伊人是否也望着这弯残月?他忽然惊觉,自己竟在数庭院地砖的裂纹——就像儿时被关在祠堂背书那般,用这种方式去纾解胸中的郁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