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鹤堂内,苏牧辞埋首于堆积如山的书卷中,手中的笔似有千斤重。脑海里挥之不去的尽是云依依的倩影,以及这些时日相处的点滴。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他回过神,见于汀椒拎着食盒进来,忙起身行礼,毕恭毕敬地接过食盒。
于汀椒喜爱他的知礼,慈爱地看着他将餐食布好,指着那碗清香扑鼻的梅花汤饼道:尝尝这汤饼,许会合你的胃口。
掌籍可用过膳了?要不一同用些?苏牧辞谦恭问道。
我待会与你母亲同用,你先吃吧。于汀椒缓步至书案边,拿起他刚写的策论《家齐而后国治》,朗声念道:所谓平天下在治其国者:上老老,而民兴孝;上长长,而民兴弟;上恤孤,而民不倍。是以君子有絜矩之道也......她细细品评:写得甚好,果然是连翁之孙。行孝、行悌、行慈,是效法之心,是本善,是明明德,便是有大觉悟之人。兴孝、兴悌、兴慈,引为自身,这就是絜矩之道。心佛及众生三无差别,正己方能化人,同归于善,终为圆满。
苏牧辞感叹于汀椒的博识:《华严经》有云:菩萨若能随顺众生,则为随顺供养诸佛;若于众生尊重承事,则为尊重承事如来;若令众生生欢喜者,则令一切如来欢喜。掌籍果然明心见性。
于汀椒含笑:你能如是说,也是悟了。想来此刻也该释怀了。
苏牧辞未料于汀椒引自己说出这段佛经,竟是为解他与母亲的心结。他虽不敢忤逆母亲,心中却有怨怼。如今郁结被于汀椒三言两语化解,对母亲的愧疚愈深。寡母养育自己着实不易,唯有努力考取功名方是孝道,不齐家,何言治国?他对于汀椒深深一躬,若高山景行,心敬重之。
且不说连玟妡与于汀椒的姐妹情深,此刻身无分文的云依依和彩月在人生地不熟的建安城举步维艰。彩月望着路边的面摊,那细白的面条配上浓郁的骨汤,几片牛肉再撒上葱花,热腾腾的香气直往人五脏六腑里钻,惹得空荡的胃阵阵作响。
云依依的肚子也不争气地咕咕叫起来,她死死按住腹部,坐在桥墩下,一声不吭。
彩月摸着兜里仅剩的五文钱,鼓起勇气走到面摊前,试探问道:老板,这面多少钱一碗?
摊主见来客衣着光鲜,热情招呼:肉面八文,素面六文,加肉十文。姑娘来碗招牌牛肉面吧,这牛肉可是上好的牛腱子。
彩月捏着手里的五文钱,手心沁出汗来。连碗素面都不够,却又不能让云依依饿肚子,只得央求:老板,我就五文钱,能不能下一碗素面?
摊主上下打量她,见她穿着不赖,竟是个没钱的,鄙夷地噘嘴示意她旁边站站:你这姑娘,穿得人模人样,连六文钱的素面都凑不出,还吃什么面?去去去,别耽误我做生意,大清早的真晦气。
老板,我钱袋被偷了,人总有落难的时候。我不是不给钱,只是少了一文,您行行好,卖我一碗吧。
桥左边那摊看见没?炊饼,一个两文,你够买两个。赶紧走吧,别在我这杵着了,影响我卖面。
彩月何曾受过这般羞辱,但为了云依依,只得忍气吞声继续央求:我知道钱够买炊饼,但我家小姐近日脾胃不好,炊饼不易消化......
一个穷要饭的,还计较脾胃?真当自己是大小姐了?大爷我再给你指个地,喏,对面邰月楼不错,什么五味杏酪鹅、清撺鹿肉、润熬獐肉炙,样样宜脾胃,最易消化,去那吃吧!
旁边一个吃面的客人听不下去,主动帮腔:你这摊主说话也太刻薄了。看这主仆二人不像骗吃骗喝的人,想是真遇了难处。她缺的五文钱我给了!说着将五文钱拍在桌上,赶紧把加肉的面下了,别再叽叽歪歪。
就这样,彩月才得了一碗面。谢过食客后,她用衣角小心捧着面碗,碎步疾走送到云依依手中:姑娘,趁热吃点吧。
云依依目睹了方才一切,心中五味杂陈。她何曾受过这等羞辱?彩月手中的面虽然香气扑鼻,此刻看着却只觉得反胃。苏牧辞离开那日,她以为至少能等到他回来,没想到等来的却是掌柜催缴房费。她第一次体会到无钱寸步难行的滋味,除了那根在掌柜看来一文不值的海棠簪,她所有首饰都抵押了,也凑不够半日房费。
被赶出来时,周遭的指指点点已经让她无地自容。如今还要靠人施舍才能换一碗面,她心中苦笑,摇摇头将面推给彩月:我不饿,你吃吧。
彩月急道:小姐,您都一天未进食了,多少吃点吧。
云依依以袖掩鼻:实在没胃口,你吃吧。
早知买炊饼了,还能放会儿等您想吃的时候吃。这面碗还得还回去......姑娘,您再难受也得吃点,这顿吃完下顿还不知道在哪呢。
云依依见彩月急得快哭了,勉强吃了几口,又推给她哄着吃完,自己再不肯动筷。
时至午时,阳光正好。她起身仰望着天空的暖阳,刺眼的光晕让她抬手遮挡。指缝间透过的光亮于她已然足够。她对着阳光笑了,彩月惊讶地望着她,以为她病了。
云依依隔开彩月探向自己额头的手,微微一笑:最苦的时候早过去了,现在不过是经历。我知道你听不懂,其实我自己也不懂。小时候依赖祖母和爹娘,长大些依赖珍姐,如今又依赖阿牧,总以为有人为我遮风挡雨,有属于我的暖阳。当这些护着我的人终有一日走远,我才明白,最能依靠的只有自己。明日我们去找份工吧,我想了一下,可以找间绣坊做绣娘,这样食宿问题便能解决了。
彩月撇撇嘴:姑娘既这么说,还不如回福熙楼。
不去。
眼下找处歇脚的地方才是正理,其他的一步一步来吧。
云依依环顾四周:建安城这么大,何处才是你我容身之地?我是不是很无用?口口声声说要为母亲找寻真相,到如今仍是一无所获,你们的安慰便成了我逃避的借口。站在这才发现自己的无能,离开你们,我甚至不知该何去何从......
压抑着心底的悲楚,她努力不哭出来,却憋得心口沉闷,呼吸都不能自已。憋红的双眼盈着泪水,黑暗幽深,里面满是无助,寻不见一丝光亮。
她的状态吓坏了彩月。看着渐渐聚集的人群,彩月一只手搂住云依依,另一只手用衣袖遮住她的面容,死命向人群外冲去。直至躲入巷中,见好奇的人群渐渐散去,才无力地瘫坐在地,抱着木然的云依依轻声安慰。她开始思考如何解决眼前的困境,天如此寒冷,总不能真夜宿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