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世武望着远处相拥的一对璧人,心中黯然,转身之际,却见姜瑜静静立于山石旁。她眼中如有繁星,目光只落于他一人身上,那温暖笑意宛若杏枝初绽的绿意,生机冉冉,竟不知不觉让韩世武唇边浮起一丝笑意。
人生求而不得者甚多,却在转身之间,得一人默默守候,如此正好,夫复何求?或许姜瑜并非他心底最初所盼,但此刻她站在那里,就如冬日暖阳般温柔地照进他生命。韩世武大步上前,一把将她抱起扛在肩上,朝寨楼方向朗声道:“军师,从明日起,这便是你嫂子了!”
正与秦守钺对饮的张薄闻言,含笑举杯。秦守钺亦遥祝道:“恭贺韩寨主,今日双喜临门。”
“秦将军,官府文书未至,不如留下喝杯喜酒再走?”
“秦某心领了,只是赵楚那边耽搁不得,还待我前去收拾。这杯喜酒,权当欠下,改日定来讨要。”他说到此处一顿,复又说道:“韩寨主劫的萧玟妃生辰纲一事,怕是瞒不住。既然诚心归降,不如将其悉数归还,也好表明心迹。”
“这是自然。”韩世武连忙拱手,“韩某早已传信给三松兄弟,并安排得力人手,将所有物品分文不差地护送京城。”他面色略显为难,语气恳切:“只是这劫纲之罪……还望秦将军能在朝廷面前多多周旋,代为转圜一二。黑虎寨上下既已归顺,必当恪守本分,绝不再行悖逆之事。”
秦守钺审视他片刻,方缓缓点头:“韩寨主既如此明事理,秦某自当尽力。只是朝廷法度森严,此事能否周全,尚需打点打点。”他意味深长地看了韩世武一眼,“不过,若能将功折罪,或许能多几分转机。”
韩世武立刻会意,抱拳道:“但凭将军吩咐!韩某与兄弟们愿戴罪立功,绝无二话!”
秦守钺须急返平西郡,因见苏牧辞迟迟未归,便留一队人马助其押解吕梁回建安,自率大军启程。
行至杏林,见苏牧辞与云依依早已等候在此。秦守钺笑道:“我本未料你会在此相候,只道你们久别重逢,正当多多相伴。事宜已交代林副将,你随他同行即可。此次出兵折损甚微却连平三寨,待回京之后,自有你的封赏。”
苏牧辞躬身一礼:“将军误会了,在下与依依尚未成婚,一时情动,实属失礼。此番为救依依劳烦将军出兵,平寨之功皆在将军,在下不敢冒领。”
云依依上前轻施一礼:“依依谢过将军相救之恩。儿时曾有一面之缘,不想今日能再见到将军。”
云依依的话引起了秦守钺的注意,他回忆起当年押送南越之民时遇见的那个小女孩,如今再见已是亭亭玉立。他跃身下马,又细细打量云依依一番,那眉目神情,越看越像凌寒霜,只是当年她已否认与凌寒霜相识。天下竟有如此神似之人,秦守钺怔怔地出了神。
秦守钺的副将罗义误以为是他失态,低声提醒:“将军,我们该赶路了。”
秦守钺却恍若未闻,走近几步,尚未开口,便听云依依道:“秦将军,当年您说我神似故人,如今我可坦言,我正是凌寒霜之女。”
“果然!我就说嘛,世间怎会有如此相像之人……她命运多舛,眸中含霜。‘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含霜是她自取之名,她本名叫做凌溶月。”
“凌溶月……”云依依轻声重复这个陌生却美丽的名字,原来这才是母亲真正的名字。“秦将军,您能否告诉我一些关于母亲的事?”
秦守钺抬头见天色已晚,命大军先行,自与云依依至一旁角亭坐下。那段往事是他不愿触及的回忆,每见妻子,他内心的歉疚若蚂蚁啃噬,蚀骨灼心。他犹记得初见凌溶月时,她一身白衣,鬓上簪着一朵白花,肤若雪,白的没有血色,目光冰冷,孤傲若高山雪莲,让人不得亲近。而妻子刘沁嬛当年也是素衣白花,眼中似有繁星,柔婉无助,令他不由多望一眼。后来刘沁嬛坠崖,他却将凌溶月送入卿香楼那般不堪之地。其实他曾想过,若她开口求救,他必助她脱身。可是凌溶月决绝地跨进了那个门,不愿回头看一眼,似乎那门内的地方才是干净的,门外却是吃人的所在。她最后对他说,世间再无凌溶月,唯有凌寒霜。秦守钺愧然而别,婚后曾携妻前往卿香楼探访,可惜他们到时,卿香楼已经变成一片废墟,几番打听凌溶月下落,她却似孤雁杳杳,毫无音信。而今得见故人之女,竟是同门师弟所爱之人,冥冥之中,莫非天意?
秦守钺笑道:“按说你该唤我一声叔叔,但你既是我师弟心上人,这辈分可真要重新论过了。”
从秦守钺口中,云依依渐渐拼凑出母亲的模样。原她出身书香门第,难怪玥儿总夸她知书达理、蕙质兰心。而那景泰科举案,于她曾只是说书人口中的故事,巷议之间的闲谈。她所知不过是景泰三年吴国因主考舞弊掀起大案,牵连甚广。直至今日才知,自己的曾祖、祖父亦卷入其中,被斩于市井,母亲沦落风尘,其他亲族或死于流放途中,或在岭南苦役中煎熬。
云依依掩面泣不成声,谢别秦守钺后,目送他人马消失在夜色中。
苏牧辞轻拥她入怀,柔声劝慰:“别哭了,依依。回京后我必为你探听此案细节。听祖父言,驸马应廉世为人刚正,才志相副,名实相称,于国有功。科举案以舞弊定罪,如烈日当空,忠而见谤,终遭腰斩,刑场留下十六字血书‘恨’字,凡有识之士皆知其冤。况且同赴刑场者,包括你曾祖、祖父在内,皆为朝中主战之臣,其中缘由,恐怕多是莫须有。”
“阿牧,若果真如此,我定要与你同去建安。即便无力为他们翻案,也要为亲人查明真相。”
“章平公主金枝玉叶尚不能为驸马伸冤,秦将军忠勇护国,其夫人如今仍须隐姓埋名,何况你我?我可带你同往建安,只是我功名未就,在朝中尚需倚仗祖父声望,而近日祖父又因出使事被贬谪。万事皆需谨慎,切不可冲动涉险。前次表弟来言,王夫子一家遇害与山匪有关,此番秦将军擒获多人,待细细审问,应能得出些线索。”
云依依感激地望着苏牧辞,点头应允。复又轻声道:“还有一事,阿牧,不得不求你相助。”
“你我之间,何分彼此?但说无妨。”
“上月黑虎寨被围前,我曾将一块玉佩典当。若是寻常之物倒也罢了,但那是一块缀有七彩宝石璎珞的白玉螭龙纹佩,珍贵异常,想来绝非寻常人家之物。若带往建安,或能遇识得此佩之人,或许可知我的身世。”
“将当票与我,不管多少银两,明日我便派人赎回归还。若能借此玉佩寻得你生父,倒是一桩美事,你也不再是飘零之人。”
“阿牧,谢谢你。那玉佩典了百两之多,日后我定当奉还。”
“你我何须言此?若真要还——”他轻笑,“以你此生相许可好?”
不待她回答,苏牧辞再度吻上她的唇。他闭上眼,深吮着她唇齿间的芬芳,他的吻初时温婉,伴着他的呼吸急促,渐渐灼热。云依依轻轻喘息,偷看他的脸,月光下,浓密睫毛,高挺鼻梁,俊美得令她忘了回应。苏牧辞察觉她分心,半睁着眼见她偷看自己,心中暗喜,却故意加重这个吻。惹得她轻呼一声,被他紧紧搂入怀中。
此时何必言语?相拥之间,心意已通。正所谓: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