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薄目送姜瑜离去,脸上不见半分恼色。他慢条斯理地坐在桌前,提起茶壶给自己斟了一杯清茶。茶汤澄澈,映着他若有所思的面容。云依依见他这般作态,心知此人必还有话要说,便不动声色地移步至床边坐下。彩月见状,立刻搬来一张红木圆凳,刻意横在二人之间,俨然一副护主的架势。
室内一时静默,只听得茶盏轻碰的脆响。张薄慢饮三口,这才抬眸道:姑娘既能一眼认出龙鳞刀的来历,想必出身不凡。张某今日来此,一不问姑娘家世,二不问姑娘芳名——他唇角微扬,横竖姑娘也不会据实相告。
彩月忍不住插嘴,眼中满是戒备,军师既然心知肚明,还在这里磨蹭什么?我们家可拿不出赎金,留着我们也是白费粮食!我食量你也看见了,这才吃了七分饱呢!
彩月!云依依轻斥一声,转向张薄时眼中闪过一丝锐利,军师不问家世,不过是见我们衣着简朴,料想榨不出什么油水罢了。话已至此,军师不如直截了当点吧。
张薄闻言抚掌而笑:姑娘果然聪慧。他放下茶盏,正色道:既然如此,张某便开门见山了。我家寨主对姑娘一见倾心,欲娶为压寨夫人。顿了顿,又意味深长地补充:其实姑娘应不应允原也不甚要紧。张某就跟寨主说了,这是土匪寨,还需要问姑娘意见?择个良辰吉日,直接盖了盖头,一顶花轿抬了去便是,何必还来着说媒纳聘的繁文缛节?
云依依虽早有预料,闻言仍觉心头一震。这不是逼自己做压寨夫人吗,她便是死了也不会答应。她强自镇定,指尖却不自觉地掐进了掌心:军师所言极是。照着你们之前的规矩,是无需来征询我的意思,既然军师肯来相询,足见寨主并非蛮横无理之人。烦请转告寨主,小女子宁死不从。
姑娘当真不再斟酌?张薄眯起眼睛,手指轻叩桌面,就不怕寨主用强?
云依依眸光清冷,字字坚决,若是他真要强娶我,不过是抹了脖子也要保全这清白。
这般刚烈之态,倒叫张薄暗自惭愧。他本是建安三年的进士,赴京赶考途中因迷路误入匪窝。当年若非韩世武的师父说情,早被吴刚扔去喂了后山的野狼。那老教头曾说:书生手无缚鸡之力,却胸有韬略,可为谋士。彼时虎跳山三寨鼎立——金狮寨、龟灵寨和黑虎寨,金狮寨寨主吕梁因肤白心狠号白面阎罗,据说其祖乃是前朝禁军统领,因楚殇帝巡游遇刺,不敢回京,便带着部下百人抢了金狮寨,占山为王。龟灵寨寨主张松乃是因犯了人命官司落的草,为人好勇斗狠,因不敌吕梁,便将自己的妹妹送与了他,结了姻亲。只这黑虎寨是新寨,根基不稳,吴刚又大字不识,只会蛮力,每每被龟灵寨欺负却无还手之力,觉得韩世武的师父所言有理,便暂时留了张薄一命。后来张薄献计,助黑虎寨大败龟灵寨,这才被强留作了军师。
思及往事,张薄不禁摇头苦笑。他起身整了整衣冠,向云依依郑重一揖:姑娘贞烈,张某佩服。这就去回复寨主。
“先生且慢。”云依依忽开口道:“既然我家之事与黑虎寨无干,可否请先生帮忙打听一二。”
张薄点点头:“虎跳山非黑虎寨一个山寨,金狮寨和龟灵寨与我们不同,我这就让刺探营的兄弟下山打听。”说罢转身离去,却在门口驻足,对守卫吩咐道:好生照料,若有差池,提头来见。
他也不急着去见韩世武,而是沿着门前蜿蜒的木栈道缓步而行。栈道年久失修,踩上去吱呀作响。行不过数十步,来到一处荒废的蔷薇花架下。隆冬时节,枯藤缠绕,在暮色中投下斑驳的影子。花架另一侧,姜瑜正孤坐在青石墩上,执着一截枯枝,在积雪上漫无目的地勾画。
咳咳。张薄轻咳两声。
姜瑜头也不抬,声音冷淡:军师还不去复命领功,来此作甚?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张薄负手望天,淡淡道:若你果真通透,当知下句。
姜瑜手中枯枝一顿,终于抬眸。夕阳余晖映在她苍白的脸上,眼中讥诮一闪而过:军师管得倒宽。你做媒便罢了,还要劝人看开?她低头继续划着积雪,屋子都让出来了,连这方寸之地也不容我栖身么?
张薄这才看清,她竟是在雪地上反复写着不如归去四字,笔迹凌乱,似有无尽愁绪。见她眼中泪光盈盈,张薄不由心生怜意:山寨简陋,你若有什么短缺,尽管找李家娘子。这寨里凡是有的,断不会缺了你的,若是没的,也可下山去买,断不会亏待了你。
姜瑜只了一声,面上依旧毫无波澜,一滴泪在眼眶中兜兜转转,终究没有落下。寒风吹过,枯藤上的积雪簌簌而落,沾湿了她的鬓发。
张薄不敢再看,正欲离去,忽见先锋营的喽啰气喘吁吁跑来:军师快去聚义厅!几位当家为着王猛私自下山的事,都快打起来了!
知道了。张薄摆摆手,却不着急,任由喽啰先行。他站在栈道上远眺,暮色中的黑虎寨炊烟袅袅,竟有几分田园气象。想到云依依那双倔强的眼睛,又想到姜瑜写在雪地上的不如归去,不由得长叹一声。
夕阳完全沉入山后,山寨各处陆续点起了灯笼。张薄整了整衣冠,这才迈着方步,不紧不慢地向聚义厅走去。路上遇见几个巡逻的喽啰,都恭敬地让道行礼。谁能想到,这个看似悠闲的书生,心里正盘算着如何化解山寨的内斗,又如何向韩世武回复那桩棘手的婚事。作为军师,他该劝寨主强娶以振声威;作为读书人,他又不忍见云依依这样的才女沦落匪窝,更不用说还有个黯然神伤的姜瑜...
想到这里,张薄忽然驻足。他抬头望向聚义厅方向,隐约已能听到里面的争吵声。他不禁摇了摇头,加快脚步向前走去,衣袂在寒风中轻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