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愿树下,苏牧辞凝视着云依依,眼神渐渐变得温柔。他嘴角微启,似有千言万语,却又抿嘴抬头,望向远方,故作漫不经心。这细微变化尽落云依依眼底,更轻叩她的心扉。她有太多问题想问:当年学堂上,他可曾注意过自己?这些年他在岳昜城过得如何?身边是否已有佳人相伴?脸上忽觉滚烫,她知道自己羞红了脸,怕被他看破心思,头越垂越低,心跳越来越快。她着急打破沉默,却不知苏牧辞心里比她更焦灼。
忽然一阵风吹来,树梢积雪簌簌而落。苏牧辞眼疾手快,展臂用斗篷护住云依依,一缕木樨香沁入心脾。曾有诗云:杳杳风逐晓云开,邈邈河上落琼瑶。若是曾隔山水遥,如今已然绕素腰。
云依依忍不住抬起头,看着那雪花落在苏牧辞的发上、睫毛上,晶莹的闪着光。她不知为何竟抬手为他拂拭发上的雪粒,似乎一切显得那么的自然,动作自然得仿佛多年眷侣。当指尖触及他肌肤时,才恍然惊醒,慌乱欲缩手,却被他一把握住。他的手温暖宽大,恰好包裹住她冰凉的手指,掌心薄茧摩挲间带着令人安心的粗糙。
苏牧辞也被自己的冲动惊呆了,这种登徒之举,对他来说万万是不可能的,男女有别的礼数提醒他应该立刻松开,再说一声冒犯。可是他却愣了神,她的小手柔若无骨,握在手中如青团般细腻柔滑,她的掌心有点凉,想是因为天寒。
冷吗?他问。
云依依点头又急摇头,她觉得此刻说自己冷是不矜持的。她不敢迎上他的目光,记忆里清冷疏离的苏牧辞,何时变得这般温柔?还是岁月悄然改变了他?
苏牧辞察觉出云依依指尖的轻颤,他不想唐突了佳人,不舍地将手松开,喃喃道:“是我唐突了。”
不...是我...她语无伦次,明明是自己先做了出格之举,他应该是情不自禁吧。云依依想着,却越发慌乱了起来。掌心还有他的温度,被他握着真暖,天啊,自己在想什么,云依依此刻突然想逃离,不想他看见自己的窘迫。正欲转身,却被裙角绊住,跌进他怀中。木樨香混着雪气扑面而来,待要逃开,他却在她站立稳了后,轻轻放开了她。他也有他的顾虑,不想让她被外人非议。
远处彩月拽住想上前的穆晏,小厮揉着屁股不敢出声。
苏牧辞温柔地望向云依依,“都快及笄了,还这么不小心。”
这样的关心,云依依似乎想起小时摔倒后,王瑾琀心疼的眼神,那慈爱的模样深深刻在她的心里。许久没有人这般关心她,让她心里愈发难受,不禁潸然泪下。
苏牧辞见佳人落泪,以为是怪了自己,手足有些无措,“对不起,是我不好。”
不,是太久没人这般说我了。她拭泪苦笑,自从娘亲走后...
苏牧辞默然。当年那个总在石阶上抹泪的小女孩身影浮现在眼前,弱弱小小的身子若根蒲草,娇嫩却又倔强。不知何时起,他清冷的目光里多了那个小小的身影,总在读书时不经意地将目光飘向她,只是那时眼中多的是怜惜,直到他看见自己的表哥打扰起她平静的时光。她手中捧着的糕点,是她珍视的,却送到了王君诺的面前。记得那时,自己脱口而出的刻薄话,却成为了他们的第一次交谈。定是那时伤了她,不然为何之后她看他的目光总带着畏缩。他多想告诉她,其实最喜欢看她在木樨树下媚眼含笑胜星华的模样,让他只觉那恰便似:广寒宫中常应有,人间却羡露华浓。从此他衣袂间总染着木樨香,以为这是她最喜的味道。
当苏牧辞看着她晶莹的泪珠滑落,懊恼无比,翻遍了全身,方悔自己总碍于男子气概,竟未带一方绢帕给她拭泪。别哭...当年那句话欠你道歉,现在又惹你伤心。或许我不该出现...我总是让你伤心。
这番颠三倒四的话倒逗得她破涕为笑:公子文章锦绣,安慰人却这般笨拙。她望着远处庙宇飞檐,来这里后,虽有亲人却不敢亲近,活得如履薄冰,生怕这点牵挂也没了。
雪落无声间,云依依的话让他愈发心疼,他忽然握住她指尖:以后,还有我。
苏公子,慎言。彩月突然上前,将云依依护在身后。她觉得太容易出口的承诺都会化作日后伤害的因,小姐,时辰不早了。说罢不由分说将人扶上马车。
云依依被按进车厢时仍不住回望,彩月索性用身子挡住车窗:“小姐,奴婢听过一句话。清闲贞静,守节整齐,行己有耻,动静有法。”
云依依见彩月竟将班昭的妇德拿出来说,只好端坐,你何时学起这些来了?云依依拢着被风吹散的鬓发,指尖还残留着木樨香,平日里连守株待兔都说不上来...
彩月示意车夫扬鞭加快些速度,并许到达后多付十个铜钱,坐好后,拍打自己刚刚因打穆晏弄脏的衣裙。“每日听老夫人絮叨,我便是只鹦鹉也学会了。”接着一本正经地说道:“小姐别怨我煞风景。须看看那话本的故事,这女子啊一旦被窥了心思,便日后只有伤情的份,自古几个痴男子?纵是那司马相如与卓文君,都敌不过个背叛。有良心的,看到那《白头吟》还会念及当日的情分,与你再恩爱个几日。遇见没良心的,岂不就是那庄姜了,你除了能将愁肠满腹写下来给别人看外,还能作甚?”
庄姜,齐国国君的女儿,卫国国君的妻子,纵是“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倾国容颜,也逃不开卫庄公宠妾灭妻的境遇,终不过是一首“绿兮衣兮,绿衣黄裳,心心忧矣,曷维其已”倾诉自己的愁肠百转罢了。
云依依虽是不喜被彩月如此形容,却又懒得反驳。车窗外忽然传来清脆的马蹄声,云依依悄悄掀帘,见苏牧辞主仆正策马相随。彼此相视一笑,却又无语,只是都在心里静静地数着马蹄声,怕路太短,又盼着路途再长些。穆晏的枣红马突然打了个响鼻,惊飞道旁麻雀,倒把偷看的两人都逗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