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云福等人束手无策之际,一个少年踏着泥泞而来。云依依怔住了——这是她生平所见第二个如此俊秀的少年,或许在旁人眼中,他比苏君诺还要出众几分。
那少年肤色如秋日麦浪般金黄,乌发似漆,更衬得那双深潭般的眸子寒星点点。剑眉入鬓却紧锁不展,高挺的鼻梁下,干裂的薄唇渗着血丝。虽是一身泥泞的粗布衣衫,草鞋破得露出脚趾,却掩不住骨子里透出的凛然之气。
似这般蛮力拉扯,车轮只会愈陷愈深。少年声音清冷,不如取林中粗木为杠,垫以石块,借力撬起。
云福闻言面露戒备,故意充耳不闻,只顾挥鞭催马。少年也不多言,转身没入林中。不多时,竟真拖着一截树干返回,又搬来路边顽石置于轮后。
云福见状急举马鞭喝道:休要靠近!谁要你多事!
云爷爷,云依依掀帘轻唤,这位小哥哥说得在理,何不试试?总好过在此空耗时辰。
彩月早已按捺不住,提着湿透的裙角绕至少年身侧:老爷子若不信,奴婢来试!话音未落,忽闻流民队伍中传来妇人焦灼的呼唤:领儿!莫要耽搁!
见两名押解官兵闻声而来,少年将木石掷于地上,冷笑道:原见这小妹妹哭得可怜,倒是我多事了。说罢,转身欲走。
小哥哥留步!云依依急唤。
云福横臂阻拦:小姐莫要糊涂!这些亡国之民,岂会真心相助?
云依依见少年听完此言,眼神变得凌厉,嘴角紧抿,双手握成拳,心知他定是怒了,又见押解他们的官兵也聚拢而来。雨雾中,云依依看见那将旗上书“秦”字,领头的将领头戴曜日狮子盔, 身披黑漆濒水山泉甲,两肩各有一狮子兽首,上笼白罗三色花袍,腰系一条兽面金色束带,足蹬黑色斜皮衬底靴。随着他骑马愈近,云依依细看其相貌,面如冠玉,眉山如画,一副翩翩将儿郎,眼神锐利,神色若定,手持一把方天戟,纵马而驰,如天将下凡。
只听这位将军对着少年道:“速速归队,回到你乳母身边。”
少年咬住下唇,不想看见乳母担忧的神色,挪动着脚步准备返身。忽听云依依唤道:“这位将军稍容片刻,小哥哥,你近些来,这盒糕点送给你。”
云依依捧着云福带来的枣泥十色糕,她知道也许这个小哥哥和他的家人此刻更需要。她稚嫩的小脸吸引了将军的注意,将军忍不住策马靠近,来到马车前,他惊讶道:“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你的母亲叫什么?”
“军爷,这是我家小姐,姓云,小名依依,夫人名讳怕是不好告知将军。”云福不知道这位将军过来的原因,下意识保护云依依,慌忙上前代答道。
将军阻止了云福说话,对依依温和的说道:“你的母亲是不是姓凌?”
云依依摇摇头,“不,我娘姓王。”
将军面有失望之色,坐下的马似乎也感受到主人的心情,踱着步子后退了几步,“看来是我认错人了,以为是故人之女,冒犯了。”
云福听如此说舒了口气,彩月本想开口,却被云福的眼色制止,使个眼色让她护着云依依。将军似乎察觉了这细微的变化,只当他们是害怕自己,对他们道:“你们莫怕,在下是纪元帅麾下行骁将军秦守钺,今日遣送越民路过,看这小姑娘和我曾经一位相识神似,故而多问了一句。”
云依依不知道眼前这位将军竟就是当年送她娘到扶苏城后又神秘失踪的镖师秦守钺,原来当年他并非失踪,只是对掉下悬崖的刘沁嬛心怀有愧,离开扶苏城后,沿着山道一路寻找。数月后在一个叫刘家村的村落寻到被村民救回的刘沁嬛,见她伤到了腿,便留下悉心照顾。初时刘沁嬛对他不假辞色,秦守钺不管她如何冷言冷语,都不离不弃,刘沁嬛也由怨愤变为感激。在秦守钺的照料下,刘沁嬛很快康复,只是腿伤让她不假于行,只能坐在轮椅之上。二人在相处时,也日久生情,便在村里互定了终生,结了秦晋之好。碍于刘沁嬛的官奴身份,刘沁嬛从此隐姓埋名,对外只说叫青娘。二人过着男耕女织的生活,不久,刘沁嬛诞下一子取名秦宣,如今也已四岁。后因纪鹏举被贬后,被朝中势力意图暗杀,经过刘家村时被秦守钺偶遇救下,二人惺惺相惜结为异姓兄弟。纪鹏举被重新任用后,便邀秦守钺参军,共击北胡。
入伍两年,秦守钺也未料自己又一次面临押运的差事,这一次纪鹏举在送行前叮嘱道:“兄弟,皇命不可违,朝中安排我解送这些迁移的越民,纵使我再不愿,也只能服从命令。越民中有批乃是前越国的王室女子,其子女都是宗亲贵族,越国虽亡,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复国之心定存。朝廷旨意是将他们遣送到符闇府,为我国镇守边疆,符闇府路阻且长,沿路定有越国暗卫伏击劫人。你的功夫我最是放心,且又有押镖经验,此事非你不可。而且他们都是老弱妇孺,对这些人需恩威并施,切忌责罚。”
秦守钺一一应下,解送途中,他注意到眼前这个叫李桇领男孩,解送名单上写的是越国南安郡王李照之孙。南安郡王乃是越国国君李德胞弟,南越灭国后,瞻亲王和李鼎虢谏言将李德等王室圈禁在南安王府,越国男子凡十五以上皆留在越国,幼童皆由乳母带领迁往吴国各地。如此,待越民移民长大,已与吴国融合,身在异国他乡难于联合,且可为吴国戍守边境。
李桇领小小年纪眼神便有着超乎常人的坚毅和果敢,一路上他虽寡言少语,却偷偷留意沿路路线与布防,他身上隐隐有着王者之气,也难怪纪鹏举见后让他多留意些,怕人下毒或者劫走。
秦守钺对李桇领道:“有什么话速速说完,然后归队,这雨下的太大,还得抓紧看看前面有没有落脚的地方。”他向前骑行了几步,又回身对云福道:“这小子说的办法是对的,我让两个兄弟帮你们把马车推出来。”
云依依见秦守钺许可,露出感激的一笑,招手叫李桇领靠近,将枣泥十色糕用布包好递给他,“这个糕很好吃的,我见你们一路奔波,许是饿了,这送你吃。我叫云依依,杨柳依依的依依。”
李桇领抿了一下嘴唇,他本不想要这个小女孩的糕点,只是队伍中太多人需要了,他接过盒子,谢道:“多谢,我叫李桇领,今日的糕点,他日若有机会,我李桇领加倍奉还。”说完,转身向队伍里走去,走了几步,回头给了云依依一个灿烂的微笑,他许久没有笑过,对着这个女孩他放下了一切的防备。
秦守钺帮着云福将马车挪出后,便率领着队伍继续前进,那日的雨很大,多年后云依依也忘了那日的事情,忘了那个男孩。在那日亥时,她失去了最敬爱的祖母,从此作为一个客人留在了云府,她对外的身份还是云家大小姐,只是她知道一切都和以前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