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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朝堂交锋的无声胜利,并未让江灼(李承乾)沾沾自喜。
他深知,那不过是凭借信息差和精准的姿态管理,勉强赢得的一次喘息之机。
皇帝的表态更多是出于维护自身权威和对“新奇策论”的好奇,而非真正的信任与支持。
真正的硬仗,在于如何将奏疏中的理念,一步步变为现实。
他选择了一个相对容易切入,却又牵动无数人神经的领域——科举改革。
在继续“闭门读书”、呈送各类“民生技术”条陈以巩固“务实”人设的同时,
江灼开始通过仅有的、被默许的渠道(如向来送赏赐的内侍“不经意”地提及,或在与偶尔奉命前来“探视”的、品级不高的翰林学士交谈时),更系统、更细致地阐述他关于科举改革的构想。
他不再笼统地提“明算、明工”,而是具体到考试科目设置(如算术增加《九章》应用题、工科考察基本营造法式)、评分标准、乃至未来这些“专科”进士的授官方向(如进入将作监、司农寺、水部等实务部门)。
这些经过细化的想法,如同涓涓细流,持续不断地渗入李世民的耳中。
李世民越是深思,越觉得这些建议并非空中楼阁。
眼下大唐疆域日扩,事务愈繁,确实需要大量精通实务、而非仅仅擅长诗赋的官员。
且此举若能成功,确实可以打破门阀对清要官职的垄断,为皇权引入一股新的、更易掌控的力量。
然而,阻力比预想中来得更快、更猛。
首先发难的并非魏王李泰,而是以孔颖达、颜师古等大儒为首的清流文官。
他们恪守“德行为本,文艺为末”的传统观念,认为增设杂科是“舍本逐末”,玷污了科举取士的纯洁性,会使士子趋利避害,不修圣贤之书,长此以往,将动摇国本。
数名御史联名上奏,引经据典,痛陈利弊,言辞激烈。
紧接着,关陇门阀虽未直接反对科举本身(科举此时尚未完全威胁到他们的核心利益),但却对“扩大取士名额”和“糊名誊录”表现出极大的警惕。
名额扩大意味着寒门子弟涌入,稀释他们的政治份额;“糊名誊录”则断了他们凭借门第、请托舞弊的捷径。
长孙无忌在一次御前会议上,看似公允地提出:“科举取士,贵在得人,然亦需循序渐进,恐名额骤增,所选非人,反损朝廷威信。”
甚至魏王李泰也跳了出来,不过他攻击的角度更为刁钻。
他声称,其兄(指江灼)如此热衷科举改革,恐是欲借此培植私人,结交寒士,图谋不轨!
这直接戳中了李世民最敏感的神经——结党营私,尤其是他这个有“前科”的儿子。
一时间,朝堂之上,反对之声甚嚣尘上。江灼仿佛成了众矢之的。
面对这汹涌的攻势,江灼并未直接辩解或对抗。
他深知,在自身实力不足时,正面冲突是下策。他采取了更迂回,也更狠辣的策略。
第一,借力打力,转移矛盾。
他通过渠道向李世民进言,强调改革科举旨在“为国选材,巩固社稷”,绝非为个人谋利。
并将矛头巧妙引向现有的科举弊端:“或有一诗一文之华,而无经世致用之实者,位列朝班,岂非辜负陛下求治之心?”
同时,他建议,首批“明算”、“明工”科举,可先于皇室直属的机构(如将作监、少府监)内部试行,选拔匠作、计算人才,不直接授予清流官衔,以此减少阻力,并“以观后效”。
第二,釜底抽薪,展示价值。
他不再空谈理论,而是拿出了实实在在的“成果”。
他凭借超越时代的数理知识和工程思维,改进了将作监正在负责的一项宫室修缮工程的物料计算方法和施工流程,
经负责官员(非其旧属,纯因公事接触)验证,竟节省了近两成开支,工期亦有望缩短。
同时,他提交了一份关于利用水力驱动鼓风炉,以提高关中地区官营冶铁效率和质量的详细方案,其构思之精巧,令司农寺和将作监的官员都啧啧称奇。
这些“技术性”的贡献,通过非正式渠道传入李世民耳中,效果远比空泛的争论更有说服力。
李世民看到的是一个“洗心革面”、“才华用于正道”且“于国有益”的儿子。
更重要的是,江灼表现出的,是一种脱离于传统政治派系、纯粹基于技术和效率的“价值”,这在一定程度上消解了李世民对其“结党”的疑虑。
第三,合纵连横,暗结盟友。
江灼敏锐地注意到,寒门出身的官员和一些专注于实务的部门(如工部、户部部分官员),对科举改革抱有隐隐的期待。
他通过呈送技术方案的机会,与这些部门的低级官员建立了基于“业务”的联系,不涉党争,只论事功。
他提供的思路和方法,往往能切中他们工作中的痛点,无形中赢得了他们的好感和支持。这股力量虽暂处弱势,却如星火潜藏。
朝堂上的争论持续了数月。
李世民在各方压力下,并未立刻全面推行科举改革,但他对江灼的“技术性”建议越发重视。
最终,他下了一道意味深长的旨意:
“朕观庶人承乾所陈,科举取士,当重实效。
着礼部、吏部、翰林院共议,于现行进士科、明经科外,另设‘明算’、‘明工’两科试目,
暂不列常科,由将作监、少府监、司农寺等需才之所,根据需要,奏请开考,
取中者授相应技术官职,品级待遇另议。其余扩额、糊名等事,容后再议。”
这道旨意,是一个典型的政治妥协产物。
它没有完全满足江灼的设想,甚至做了很大限制(不列常科,仅限特定部门申请,官职低微),但它撕开了一道口子!
“明算”、“明工”这两个非主流科目,第一次以朝廷正式认可的方式,登上了历史舞台。
这意味着,江灼倡导的“专业技术官僚”体系,拥有了一个合法的、哪怕还很狭窄的晋升通道。
消息传出,清流文官和部分门阀虽仍不满意,但见改革力度被大大限制,且未触及核心利益,反对声浪暂时平息。
魏王李泰一拳打在棉花上,见未能彻底扳倒江灼,反而让其理念以某种形式落地,更是气闷。
而与此同时,江灼所在的僻静宅院,却悄然迎来了一些“不速之客”——并非政客,
而是几位在将作监、水部郁郁不得志的技术官员,他们带着具体的技术难题,前来“请教”。
江灼来者不拒,与他们切磋讨论,往往能给出令人茅塞顿开的思路。
这些技术官员,成为了江灼在朝堂之外,编织的第一张无形网络——“技术同盟” 的雏形。
他们不关心党争,只在乎能否将自己的专业知识更好地应用于国计民生。
而江灼,恰好能给他们提供这样的平台和思路。
“科举之门,已开一线。”江灼送走又一位前来讨论水利工程的技术官员,
望着庭院中渐绿的草木,心中默念,“接下来,该让这‘技术’的力量,展现出足以让所有人侧目的价值了。均田、限爵……那些真正的硬骨头,还需要更强大的势能和更巧妙的时机。”
他知道,自己这个“废太子”的身份,既是枷锁,也是一层特殊的保护色。
在所有人的目光还聚焦于储位之争和朝堂党争时,他正默默地,以“技术”为楔子,敲打着这个庞大帝国最深层的结构。
风暴,在短暂的平息后,正在更深的层面酝酿。
(第五世界,第三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