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布朗被送入特护病房,由诊所的护士进行专业的看护和药物治疗。医生表示,送来得还算及时,用了特效药后,病情暂时稳定下来,但还需要密切观察。悬在心口的巨石终于稍稍落下,艾伦(维克多)和夏尔都长长松了口气。
夏尔拍了拍艾伦的肩膀,眼神复杂地看了一眼坐在等候区长椅上的黛娜,低声道:“我去里面守着那小子,你……好好谢谢人家黛娜小姐。”他看得出这位富家小姐对艾伦的不同,也明白这份恩情有多重。
艾伦点了点头,走到等候区,在黛娜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昂贵的丝绒座椅柔软得让他有些不自在。诊所里安静得能听到壁炉里木柴燃烧的轻微噼啪声,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药水味和薰衣草的香气,与贫民窟诊所的污浊混乱判若两个世界。
“医生说,情况稳定了。”艾伦轻声开口,打破了沉默,“黛娜小姐,真的……非常感谢你。如果没有你,小布朗他……”他无法继续说下去,那份后怕依旧清晰。
黛娜转过头,脸上带着一丝疲惫,但眼神却很明亮:“不用一直道谢,艾伦。看到那孩子能得救,我很高兴。”她顿了顿,目光望向病房的方向,语气带着真实的困惑与同情,“他看起来……那么小。这么小的孩子,也要在工厂里做工吗?”
这个话题触动了维克多内心最深的痛楚之一。他深吸一口气,语气沉痛:“在很多工厂,尤其是纺织、小零件加工,童工很普遍。他们个子小,动作灵活,工钱却只有成人的三分之一甚至更少,而且……更容易被欺负,也更容易在恶劣的环境下生病。”他想到了小布朗瘦骨嶙峋的样子,想到了他曾经在马车底盘下穿梭的身影。
黛娜的眉头紧紧皱起:“这太残酷了……难道没有人管吗?法律呢?”
“法律?”艾伦的嘴角扯起一丝苦涩的弧度,“法律通常保护的是工厂主‘自由雇佣’的权利,以及父母‘支配’子女劳动的权利。至于孩子们的健康、教育和未来……在生存面前,是奢侈品。”他看向黛娜,发现她并非只是出于礼貌的同情,而是真的在思考和感受,这让他有些意外。
话题不自觉地延伸开去。黛娜又提到了纺织厂里那些女工的处境,她们不仅承受着繁重的劳动和低廉的薪酬,还时常面临监工的骚扰,一旦结婚或怀孕,往往就会被随意辞退,毫无保障可言。
“她们甚至很难支配自己微薄的薪水,在很多家庭里,女人的劳动和意愿……似乎总是被忽视的。”黛娜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她自己可能都未完全明晰的愤懑,这或许与她身处上流社会、却也感受到某种无形禁锢有关。
艾伦惊讶地看着她。他没想到这位出身富商家庭的千金小姐,不仅能对底层童工产生同情,还能敏锐地察觉到女性劳动者乃至更广泛女性群体所面临的权力困境。她的这些想法,虽然还带着些许天真和理想的色彩,但那份真诚的关切和初步的批判意识,与他之前接触的那些要么漠不关心、要么居高临下施舍怜悯的富家子弟截然不同。
两人的交谈不再局限于客套的感谢,而是触及了社会现实的深层肌理。艾伦用他来自底层和另一个世界的视角补充着残酷的细节,黛娜则用她相对开阔的视野提出疑问和思考。他们谈到了教育的重要性,谈到了如果孩子们能够读书识字,或许就能拥有改变命运的一线可能。
“如果能有一个地方,让这些孩子,不论贫富,都能免费读书……”黛娜眼中闪烁着理想主义的光芒,她似乎被这个想法深深打动了,“艾伦,你觉得呢?如果……如果我出资,办一所这样的学校?”
这个提议让艾伦心头一震。他看向黛娜,看到她眼中并非一时兴起的施舍,而是一种认真的、想要做点什么的决心。
“如果真有这样的地方……”艾伦的声音有些低沉,他想起了珍妮,想起了他们曾经关于“艾伦”和“希望”的对话,那个未能出世的孩子,那个代表着光明的名字,“或许……可以叫它‘希望小学’。”
“‘希望小学’……”黛娜轻轻重复着这个名字,脸上绽放出一个明亮而温暖的笑容,“好!就叫希望小学!艾伦,这个名字真好!”
在那一刻,隔阂仿佛被短暂地打破了。昏暗温暖的等候区内,两人因为一个共同的美好愿景而靠近,气氛融洽,甚至隐隐流动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超越友谊的暖昧。黛娜看着艾伦坚毅侧脸上偶尔流露出的、与她平时所见截然不同的深沉与脆弱,心跳不禁有些加速。而艾伦,在疲惫、感激与思想共鸣的交织下,看着黛娜在灯光下柔和而真诚的脸庞,内心也难免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涟漪。
然而,美好的时刻总是短暂。夜色渐深,黛娜家族的马车前来接她。她起身告别,叮嘱艾伦也注意休息,并说明天会再来看望小布朗。
艾伦将她送到诊所门口,看着马车消失在寒冷的夜色中。刚才那一丝暖意如同被冷风瞬间吹散,巨大的愧疚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
他独自站在空旷的门口,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维克多,你这个混蛋! 他在心中狠狠地咒骂自己。你忘了珍妮了吗?忘了她是怎么死的吗?忘了你们曾经的梦想和誓言了吗?你怎么能……怎么能对另一个女人,一个资本家的小姐,产生哪怕一丝一毫的动摇?!
珍妮的脸庞清晰地浮现在眼前——她在窝棚里对他微笑的样子,她在火场中回头望他的样子,她在他怀中逐渐冰冷、留下未说完遗言的样子……每一个画面都像一把烧红的匕首,刺穿他的心脏,灼烧他的灵魂。
他与黛娜之间横亘着的,不仅仅是阶级的鸿沟,更是珍妮用生命刻下的、无法磨灭的烙印。任何对其他女性的情感萌动,在他感受来,都是对珍妮的背叛,是对他们那段被残酷终结的爱情的亵渎。
他用力甩了甩头,试图将刚才那片刻的融洽和那丝不该有的暖昧从脑海中驱逐出去。他转身走回诊所,步伐沉重而坚定。希望小学的构想是美好的,黛娜的善意是真实的,他感激这份恩情,也会尽力去促成这件事。
但除此之外,不能再有任何其他。
他的路,注定是孤独而艰险的。他的心里,早已住进了一个再也无法离开的亡魂。这份沉重的爱与愧疚,将是他永久的枷锁,也是他前行路上,永不熄灭的警示之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