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卫与云纹车驾的到来,如同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在青霖镇悄然荡开涟漪。
接下来的两日,镇上的气氛明显比往日更紧绷了些。巡逻的执事队伍频次增加,那些气派宅院出入的修士也显得行色匆匆。
镇中心的“清心别院”更是被内卫严密把守,闲杂人等不得靠近百丈之内。
云绫未再轻易外出探查,只通过客栈伙计的闲聊和自身神识感知,捕捉着零散信息。
她得知,此番驾临的,是族中大长老白擎麾下的一位实权人物——掌管族内丹药、灵植调配事务的“司药长老”白蔹,以及随行的数位执事与丹师。
名义上,是来“巡视西北灵植产区,并加强与百草谷的技艺交流,以备不时之需”。
“备不时之需”,这说法与日前集市上执事强行收购珍稀药材的借口如出一辙,显然意有所指。
……
那日正值每月一次的“大集”,四方商贩汇聚,格外热闹。
云绫带着白囡囡在集市上闲逛,行至一处专卖各种灵植种子的摊位前。
摊主是个面相憨厚的中年汉子,正与几位熟客介绍几种新到的稀有种子。
忽然,人群一阵骚动,三四名穿着执事服饰的修士挤了过来,为首的是个三角眼、薄嘴唇的瘦高个,金丹初期修为。
他径自走到摊位前,目光扫过摊上那些包装各异的种子袋,冷冷开口:“赵老三,有人举报你售卖未经族中鉴定的‘外来异种’,按规矩,这些种子我们要全部带回去查验。”
那憨厚汉子赵老三脸色一变,连忙赔笑:“李执事,这话从何说起?小人的种子都是正经从‘南岭商会’进的货,有进货凭证的!都是常见品种,哪有什么外来异种?”
“有没有,查过才知道。”李执事不为所动,示意手下就要动手收摊。
周围人群议论纷纷,却无人敢上前阻拦。
谁都知道,这位李执事是镇上主管市集稽查的管事之一,与族内大人物关系密切,寻常散修得罪不起。
赵老三急得额头冒汗,却不敢硬拦,只连连作揖:“李执事,您高抬贵手!这些种子是小人全部家当了,这要是都收走,查验个十天半月,小人一家老小可怎么活啊!”
“怎么活?那是你的事!”李执事眼皮都不抬。
就在几名手下即将动手时,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且慢。”
人群分开,徐掌柜拄着藤杖,缓步走了过来。
他先是对李执事微微颔首:“李执事。”
然后看向摊上的种子,随手拿起一袋标着“金线藤”的种子,捏起几粒仔细看了看,又嗅了嗅,淡淡道:“这是南岭金线藤的种子无疑,品相中等。南岭商会是我族登记在册的正经商会,其货品入库时皆经查验,何来‘未经鉴定的外来异种’之说?”
李执事见是徐掌柜,面色微变,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徐老,您有所不知,近日上峰有令,要严查一切可能携带‘异种病害’或‘未知特性’的灵植种子流入,以防危害族地生态。这赵老三的种子虽说来自南岭商会,但难保途中不会混入他物,还是查一查稳妥。”
“哦?上峰之令?”徐掌柜声音平缓,却带着一股无形的压力,“不知是哪位长老下的令?可有明文告示张贴于市?老朽这几日未曾见到。”
李执事语塞,支吾道:“是……是口头传达……” “既是口头传达,便当依常例行事。”
徐掌柜将种子放回摊上,“南岭商会的货,有商会担保,有入库记录。若李执事坚持要查,可按程序,抽样封存少许,送至灵植司鉴定即可。将人家全部生计扣下,于理不合,于情不通。”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周围噤若寒蝉的摊贩和围观的散修,声音提高了几分:“青霖镇市集能有今日繁荣,靠的是规矩分明,买卖公道。若动辄以‘可能’、‘难保’为由,肆意查扣商货,令行商者心寒,恐非长久之道。此事,老朽会向长老反映。”
这话说得不疾不徐,却字字铿锵,既讲道理,又摆出了态度。
周围人群闻言,看向徐掌柜的眼神充满了感激与敬佩。
李执事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显然极不甘心,却又不敢真的与徐掌柜硬顶。
谁都知道徐掌柜背后站着百草谷那位,便是镇守执事也要给几分面子。
最终,他咬了咬牙,恨恨地瞪了赵老三一眼:“既然徐老作保,那就按规矩,抽样查验!”
说罢,随意指了几袋种子,让手下封存带走,然后灰头土脸地离开了。
赵老三千恩万谢,几乎要给徐掌柜跪下。
徐掌柜摆摆手,温言安抚几句,又对周围摊贩道:“诸位行商不易,但也要切记,进货需走正规渠道,凭证齐全。身正不怕影子斜。”
众人纷纷应和……
回想着那天的情景,以及去店内拜访的观察所得,云绫心中对徐掌柜,乃至对那位尚未谋面的白蘅长老甚有好感。
结合龙族在边境的“闹剧”,这更像是在借外部压力之名,进一步收紧对内部资源的控制,尤其是百草谷这样拥有特殊技术和资源储备的地方。
云绫心中冷笑,白擎这是既要防着外部势力,又试图借乱安内,将百草谷这等技术宝库牢牢地握在手中,一石二鸟。
老姜果然毒辣。
只是不知,那位隐居的白蘅长老,对此会作何反应。
……
就在司药长老一行抵达的第五日清晨,一件不大不小的“奇事”,在青霖镇悄然传开。
有早起的药农和猎户信誓旦旦地说,天蒙蒙亮时,看到百草谷入口方向的天空,隐约有淡淡的青色光晕一闪而过,伴随着极其微弱的、仿佛草木舒展般的灵压波动。
那光晕并非攻击法术的光芒,倒像是某种大型阵法或禁制被触动后自然散逸的辉光。
紧接着,更具体的流言开始蔓延:据说百草谷外围,那些平日里若有若无、阻拦外人擅入的迷雾屏障,似乎比往常浓郁了几分,谷口那块刻着“百草”二字的青石,也隐隐流转着不同以往的灵光。
“莫不是白蘅长老启动了谷中的什么防护阵法?”茶余饭后,人们窃窃私语。
“听说司药长老这次来,是想请白蘅长老出山,主持炼制一批什么重要的丹药,还要调拨谷中一批珍藏的灵植……会不会是长老不乐意,所以……”有人猜测。
“嘘!这话可不敢乱说!不过,百草谷的阵法可是当年白蘅长老亲自布置,结合了谷中无数灵植的天然灵脉,玄妙无比。若是长老不愿,外人怕是很难强求。”
云绫正在大堂用饭,听到这些议论,心中微动。
她曾夜探过百草谷外围,对那些监视哨点记忆犹新。
白蘅长老若在此时加强谷中防护,是单纯为了应对司药长老可能的“征调”,还是……他已经察觉到了什么?或者,这是在向外传递某种信号?
放下筷子。“囡囡,走去灵蕤轩看看”。
午后,灵蕤轩内客人寥寥。
徐掌柜正在柜台后整理账目,见云绫带着白囡囡进来,放下手中玉简,露出一丝笑容:“云仙子来了。”
“徐掌柜。”云绫含笑见礼,目光扫过店内,似不经意道,“今日镇上似乎格外安静些。”
徐掌柜请她到后院石桌旁坐下,斟上两杯清茶,才叹了口气:“司药长老驾临,各处自然要小心些。连带着集市上的生意,都清淡了几分。”
云绫接过茶杯,轻啜一口,缓声道:“晚辈闻谷外似有阵法异动……可是与长老此行有关?”
徐掌柜看了她一眼,沉默片刻,才低声道:“仙子耳聪目明。不瞒你说,谷中前日确实传讯,言近日谷外不甚安宁,或有宵小窥伺,故长老略为加强了外围禁制。”
他这话说得含蓄,但“不甚安宁”、“宵小窥伺”几个字还是被云绫敏锐捕捉到。
“原来如此。”云绫点头,表示理解,随即话锋一转,“那司药长老此行,所谓‘技艺交流’,不知徐老可知其详?晚辈对炼丹亦有些心得,若有机会旁听一二,或许受益匪浅。”
徐掌柜苦笑摇头:“技艺交流?说得好听罢了。白蔹长老带来的丹师,其中一位,早年曾因剽窃他人丹方、手段不端,被白蘅长老逐出过百草谷。此番再来,能有什么真心交流?无非是借着上峰压力,想索要些东西罢了。”
他言语中透着一丝鄙夷与无奈。
“索要东西?”云绫恰到好处地露出疑问。
“谷中有些独有的灵植,以及白蘅长老改进的几种古丹方,对修行、疗伤乃至破境都有奇效。以往都是按需少量供应族库,或与信得过的几家交易。如今……”
徐掌柜没有说下去,但意思已明。
云绫心中了然。这是典型的巧取豪夺,以“交流”之名,行掠夺之实。
她沉吟道:“白蘅长老德高望重,技艺通神,难道他们敢用强?”
“明面上自然不敢。”徐掌柜冷哼,“白蘅长老在族内灵植师、丹师中威望极高,便是大长老也要顾及影响。但暗地里的手段……就难说了。”
他顿了顿,看向云绫,眼中带着一丝深意:“不过,白蘅长老经营百草谷数百年,谷中一草一木皆倾注心血,阵法更是与地脉灵植相连,自成一体。除非长老自愿,否则外人想轻易得手,也没那么容易。”
云绫听出了弦外之音。
白蘅长老并非毫无还手之力,他在以他的方式,进行着无声的抵抗。
加强阵法,或许就是一种姿态。
“希望长老能一切顺遂。”云绫真诚道。
无论从父亲旧部的情分,还是从一位醉心技艺、守护一方净土的长者角度,她都希望白蘅长老能安然度过此关。
“但愿吧。”徐掌柜叹了口气,转而问道,“仙子在镇上可还住得惯?若有需要,尽管开口。”
“一切都好,多谢徐老关心。”云绫微笑,“对了,前日您提起的那种处理‘凝露草’的巧劲,晚辈回去琢磨了许久,略有心得,不知您今日是否有暇指点一二?”
话题自然地转回了草木之道,气氛重新变得轻松。
徐掌柜也乐得抛开烦心事,与云绫探讨起具体的技艺来。
白囡囡则乖巧地坐在一旁,摆弄着徐掌柜给她的一小截会散发清香的“安神木”。
……
在灵蕤轩盘桓了近一个时辰,云绫才带着白囡囡告辞离开。
走出店门,沿着青石板街道缓步向客栈方向行去。
时近黄昏,夕阳给小镇披上一层暖金色的薄纱。
街上行人渐稀,两旁店铺陆续亮起柔和的照明符文或灯笼。
行至一条相对僻静的巷口时,云绫脚步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巷子深处,一家门面不起眼、挂着“奇巧阁”招牌的店铺门口,倚着门框站着一位中年妇人。
妇人衣着朴素,容貌寻常,手里拿着一把蒲扇,正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街面。
当云绫的目光与她接触的刹那,妇人手中蒲扇的扇面,极其短暂地闪过一抹极淡的、非自然光线形成的青绿色泽,勾勒出一个简化的、如同藤蔓缠绕般的图案,瞬间即逝。
云绫瞳孔微缩,心跳陡然快了一拍。
那图案!
她在离开青霄山前,曾在关于各宗暗线接头方式的玉简中见过类似的描述。
那是青丘外围情报网络使用的、一种极其隐蔽的识别标记,会根据不同情况、不同层级,呈现细微差异。
眼前这个,意味着“安全、可接触、有情报”。
青丘的暗线。
而且,对方显然认出了她,或者至少认出了她身上某种只有青丘高层才知晓的印记。
主动在此时此地发出信号,意味着有重要或紧急的情报需要传递。
云绫面上不动声色,仿佛只是随意看了一眼街边店铺,继续牵着白囡囡前行。
但她走过那巷口约十余步后,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低头对白囡囡柔声道:“囡囡,姐姐想起还要买些绣线,修补一下你的小荷包。刚才那家‘奇巧阁’看着像有,我们去看看可好?”
白囡囡自然无不应允。
两人转身,折返,走进了那家“奇巧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