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部大牢最深处,那股混合着陈年霉味、绝望气息和一丝若有若无……廉价脂粉香(源自那本被翻得卷边破烂的《帅府风华录》)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黏稠的胶质,沉甸甸地压在胸口。
光线从墙壁高处那个仅有的、巴掌大的通风口吝啬地透进来,在布满湿滑苔藓的地面上投下一小块昏黄模糊的光斑。
顾长渊蜷缩在铺着薄薄一层、已经发黑结块的干草角落,像一只被抽去了骨头的虾米。
那身曾经象征着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紫檀色宰相朝服,如今污秽不堪,沾满了草屑和不知名的污渍,皱巴巴地裹在他消瘦佝偻的身躯上。原本梳理得一丝不苟、戴正官帽的头发,如今散乱地披散着,夹杂着大量灰白,如同枯败的秋草。花白的胡须也失去了往日精心打理的光泽,黏连在一起,更添几分落魄。
然而,最触目惊心的是他的眼神——那双曾经在朝堂上深邃锐利、充满算计与威严的眼眸,此刻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瞳孔涣散无光,时而空洞地凝视着虚空中的某一点,时而又因极其细微的声响而闪过惊惧惶恐的光芒,活脱脱一只被踩踏了巢穴、濒临崩溃的老鼠。
那本被他视作奇耻大辱源头的《帅府风华录》,被他用尽最后一丝气力踢到了离自己最远的墙角,仿佛这样就能摆脱它的折磨。
可他的视线又总是不由自主地、不受控制地飘向那个角落,每当目光触及那扎眼的亮蓝色封面,他的身体便会无法自抑地微微一颤,喉咙里发出模糊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
连续数日“美男鉴赏”与那要命的五千字“情真意切”心得体会的双重蹂躏,已将他数十年宦海沉浮筑起的心理堤坝冲击得千疮百孔,几近彻底崩塌。
极度的饥饿感如同附骨之疽,啃噬着他的胃袋和理智;无休无止的屈辱感像毒液般浸透了他的四肢百骸;严重的睡眠剥夺让他头晕目眩,耳鸣不止;而那种赖以立身的价值观、引以为傲的士大夫风骨被彻底踩在脚下、反复碾磨的崩溃感,更是将他推向了精神彻底瓦解的悬崖边缘。
此刻,他脑中一片混沌,什么权倾朝野、什么门生故旧、什么青史留名,都成了遥远而模糊的幻影,激不起半分波澜。他只剩下一个最原始、最强烈的念头——结束这场永无止境的噩梦!
立刻!
马上!
哪怕下一秒就被拖出去砍头,也好过继续承受这诛心裂魄的折磨!
“吱呀——嘎——”
沉重铁门被推开时发出的、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在这死寂得如同坟墓的牢房里骤然炸响,显得格外刺耳惊心。
顾长渊如同被滚油泼到般猛地一个激灵,浑身剧烈一哆嗦,惊恐万状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向门口,身体下意识地往后缩,恨不得能嵌进身后的墙壁里。
逆着门外通道里稍微明亮些的光线,一个熟悉到刻入骨髓、又令他恐惧到灵魂战栗的身影,缓缓踱了进来。依旧是那身明黄色的常服,勾勒出挺拔的身形,依旧是那张属于萧烬的、年轻而线条冷硬的脸庞。
但顾长渊无比清晰地知道,藏在这副皮囊之下的,是一个不折不扣、手段刁钻狠辣超乎想象的魔鬼!
然而,与这阴森、污秽、绝望的牢房环境格格不入的是,这位“皇帝”身后,还跟着两个低眉顺眼的小太监。一人小心翼翼地端着一个做工精巧的红木小茶几,另一人则提着一个三层式的黑漆食盒。
他们训练有素,动作轻快地将小茶几摆放在牢房内相对干燥平整的一小块空地上,又从食盒里依次取出几碟造型别致、色泽诱人的点心(芙蓉糕、杏仁酥、豌豆黄),一套白瓷描金的茶具,以及一壶显然刚沏好、正冒着袅袅白气和清雅茶香的香茗。最后,居然还摆上了一小碟颗粒饱满的瓜子,和一碟油光锃亮的核桃、松子等坚果。
“皇帝”随意地挥了挥手,两个小太监如同影子般躬身,悄无声息地退到牢门外垂手侍立,将这片狭小的空间留给了里面的两人。
然后,在顾长渊呆滞、茫然、几乎怀疑自己产生了更严重幻觉的目光注视下,“萧烬”极其自然、甚至带着几分闲适地在那张铺着软垫的(显然是特意搬来的)小杌子上坐下。他先姿态优雅地提起白瓷茶壶,给自己面前那只同样精致的茶杯斟了七分满的茶水,动作舒缓地吹了吹飘散的热气,然后才凑到唇边,轻轻呷了一口,发出了一声仿佛极其满足的、悠长的叹息。
接着,他放下茶杯,修长的手指伸向那碟瓜子,极其熟稔地拈起一颗,送到唇边,只听得“咔吧”一声清脆利落的轻响,瓜子壳应声裂开,饱满的瓜子仁落入他口中,而那两片瓜子壳,则被精准地吐在了旁边另一个专门放置壳屑的空碟里。整个动作行云流水,从容不迫,仿佛这里不是阴森污秽、关押钦犯的天牢,而是他昭阳殿里温暖舒适、熏香袅袅的私人暖阁。
顾长渊:“……”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感觉自己的大脑像被一柄重锤狠狠砸中,嗡嗡作响,整个世界的光影和声音都在扭曲、旋转。他觉得自己快要裂开了,从精神到肉体,都在这极度荒诞的场景面前濒临彻底崩解。
沈娇娇气定神闲地嗑了好几颗瓜子,又拈起一块小巧的杏仁酥,秀气地咬了一小口,细细品味着,这才仿佛刚刚注意到角落里那个形容枯槁、眼神涣散、如同风中残烛般的老者。她拍了拍白皙修长的手指,弹去并不存在的碎屑,用那种午后闲聊家常般的、轻松甚至带着点慵懒的语气,悠悠开口:
“顾爱卿,几日不见,瞧你这模样,可是憔悴清减了不少啊。”她那双明亮的眼眸意有所指地扫过那本被踢到墙角、封面皱巴巴的《帅府风华录》,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让人捉摸不透的弧度。
“怎么样?朕前几日送来的那本‘修身养性’、陶冶情操之物,可还入眼?细细品读之下,想必感悟良多吧?那心得体会……写得如何了?朕可是满怀期待,等着拜读顾爱卿的锦绣文章呢。”
“噗——咳咳咳……”顾长渊终于再也压制不住胸腔间翻涌的气血,喉头猛地一甜,一口带着血丝的唾沫不受控制地喷了出来,溅在身前肮脏污秽的地面上,留下几点刺目的暗红。他随即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剧烈咳嗽,整个人蜷缩起来,抖得像暴风雨中最后一片挂在枝头的枯叶,仿佛随时都会散架。
“陛下……陛下啊!”他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浓重的哭腔和彻底的绝望,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向前爬了几步,狼狈地匍匐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额头死死抵着那混杂着霉斑和污渍的石板,涕泪横流,“臣……臣知错了!臣罪该万死!罪无可赦!求陛下……求陛下开恩!给臣一个痛快吧!杀了我!现在就杀了我吧!!求求您了!!”
他再也顾不得什么宰相威仪,什么士林领袖的风骨,什么家族门楣的荣耀。此刻,那强烈到足以湮没一切的求死欲望,压倒了他残存的所有理智和尊严。
沈娇娇仿佛没看到他的惨状,又姿态闲雅地“咔吧”嗑了颗瓜子,慢悠悠地将壳吐掉,这才仿佛回应般地道:“哎,顾爱卿,你这又是何苦呢?动不动就打打杀杀,血淋淋的,多不文明,多不雅观。”她拿起一块豌豆黄,小巧地咬了一口,继续用那气死人的悠闲语调说道,“朕今日难得有闲,特意过来,是想跟你……嗯,促膝长谈一番,聊聊人生,聊聊理想,探讨一下……生命的真谛。”
说着,她甚至还颇为“大方”地抓起一小把油亮的松子,隔着一小段距离,向顾长渊的方向递了递,脸上带着一种近乎纯良的无辜表情:“来点?刚炒出来的松子,又香又脆,尝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