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连数月的高压如同无形的枷锁——扳倒太后、肃清余党、稳定朝纲、应对北狄边患、清查巫蛊之祸——每一件事都如同一块沉重的巨石,压在沈娇娇的心头。
即便在睡梦中,她的眉宇也常常紧蹙,精神如同一根始终紧绷的弓弦,难以得到真正的松弛与安宁。
今夜,这根弦似乎绷到了极限。
沈娇娇陷入了一个光怪陆离、却又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真实感的梦境。不再是旁观者的视角,她的意识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强行剥离、压缩,然后塞进了一个瘦小、孱弱、无法反抗的躯壳里——那是年幼时的萧烬。
慈宁宫偏殿,寒冬。
她跪在冰冷刺骨的金砖地面上,小小的身躯控制不住地颤抖。视线所及,是太后吕氏那张保养得宜、此刻却如同覆盖着寒霜的脸。她的声音依旧温和,甚至带着一丝“怜惜”,但眼神却冰冷如刀。“皇儿,手指要稳,心要静。这书法,是修身养性。” 话音刚落,一根细长冰冷的绣花针,被吕氏亲自捏着,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缓缓地、精准地刺入他(她)左手食指的指甲缝中!
“呃啊——!” 剧痛瞬间炸开,如同烧红的铁钎刺入神经最密集之处。沈娇娇想要尖叫,喉咙却像是被扼住,只能发出破碎的呜咽。她想挣脱,身体却被两个面无表情的嬷嬷死死按住。
她能清晰地“感受”到指甲与皮肉分离的痛楚,看到那一点殷红的血珠渗出,更看到太后眼中那一闪而过的、近乎愉悦的冰冷。
场景忽转,到了深夜里阴暗潮湿的废弃宫室。
沉重的铁链锁在纤细的、尚未长成的脚踝上,粗糙的铁环边缘早已将皮肉磨破,鲜血混合着脓水,黏腻而疼痛。每动一下,都是钻心的折磨。她蜷缩在角落的稻草堆里,又冷又饿,黑暗中仿佛有无数双眼睛在窥视。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宦官首领谢慎提着昏暗的灯笼走进来,那张布满褶皱的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残忍和讥讽。
“小主子,这锁链的滋味可好?太后娘娘这是为您好,怕您乱跑,伤了万金之躯。”
他蹲下身,用灯笼杆故意去拨弄那流血化脓的伤口,带来一阵新的剧痛。沈娇娇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血腥味,那是屈辱和仇恨的味道。
一阵眩晕,沈娇娇感觉自己身在皇家祠堂,阴雨夜。
她被罚跪在列祖列宗的牌位前,空旷的殿堂里只有长明灯摇曳的微光。窗外雷声隆隆,雨点敲打着窗棂。耳边是无穷无尽的、来自不同声音的责骂和诅咒——“孽种!”“混淆血脉的野种!”“不过是个傀儡!”“若非太后仁慈,你早就该和你那卑贱的生母一样,尸骨无存!”
那些声音时而尖锐,时而低沉,如同鬼魅低语,反复冲刷着她脆弱的神经。寒冷从膝盖侵入四肢百骸,饥饿感灼烧着胃部,孤独和绝望如同潮水,快要将这点微弱的意识彻底淹没。
御花园,春日。
她好不容易得到片刻“放风”的机会,看着其他宗室子弟在远处嬉笑玩闹,眼中不自觉地流露出一丝渴望。一个看起来和善的宫女悄悄塞给他一块精致的点心,眼神带着怜悯。
他犹豫了一下,刚咬了一小口,太后就如同鬼魅般出现,脸上依旧是那副悲天悯人的表情,却当众将他拽到身前,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冰冷地说:“看来是平日规矩学得不够,竟学会偷食了?果然是下贱胚子,上不得台面。”
随后,便是更长时间的禁闭和“教导”。那点心带来的微弱暖意,瞬间被更深的冰冷和背叛感取代。
一桩桩,一件件,那些萧烬曾经轻描淡写、甚至刻意掩藏起来的痛苦记忆,此刻如同决堤的洪水,以最原始、最残酷的感官体验,强行灌注到沈娇娇的意识里。那种深入骨髓的寒冷、无处可逃的窒息感、被至亲之人反复凌虐背叛的绝望、以及如同物件般被随意摆布的无助……几乎要将她的灵魂撕裂、吞噬。
“不……不要……放开我……母后……我错了……我不敢了……”她在梦魇中挣扎、哭泣、求饶,用的是萧烬童年时那稚嫩而恐惧的声音,却如同陷入最粘稠的泥沼,无论如何挣扎,都无法挣脱这无边的黑暗与痛苦。
【娇娇!沈娇娇!醒醒!那是梦!】
一声声急促、带着前所未有焦虑甚至恐慌的呼唤,如同利剑般穿透层层梦魇,硬生生地将她的意识从那个绝望的深渊中拽了出来!
沈娇娇猛地从龙床上弹坐起来,动作剧烈得几乎扭伤。她浑身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被冷汗彻底浸透,单薄的寝衣紧紧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寒意。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破肋骨。
脸上冰凉一片,满是纵横交错的泪痕,连枕畔也湿了一大片。寝殿内烛火昏黄,帷幔低垂,周围空无一人,寂静得可怕,但那一声声呼唤却依旧清晰地在她的脑海深处回荡——是萧烬,只有他。
她下意识地环抱住自己不断颤抖的双臂,指尖用力到发白,仿佛还能清晰地“感受”到梦中那铁链硌在脚踝的冰冷触感、绣花针刺入指甲缝的尖锐疼痛、以及那无处不在的、令人作呕的绝望气息。
巨大的、并非源于自身恐惧的悲伤和后怕,如同海啸般汹涌而来,瞬间淹没了她。不是为了自己刚才经历的噩梦,而是为了那个在漫长而黑暗的童年、少年时期,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独自承受着这一切非人折磨的萧烬。
她再也无法抑制,将脸深深埋入曲起的膝盖中,失声痛哭起来。这不是害怕,是心痛,是感同身受的愤怒,是为萧烬曾经遭受的、远超她想象的苦难而痛彻心扉。
她以为自己通过零碎的信息已经了解了他的过去,直到今夜,直到她的意识被强行塞进那段记忆里,她才真正体会到那是怎样一种刻骨铭心的绝望。那种无助感,让她窒息,让她恨不得将梦中那些加害者碎尸万段。
【娇娇……】萧烬的意识小心翼翼地、带着从未有过的慌乱和笨拙,试图靠近她剧烈震颤的灵魂,【只是梦……都过去了……朕在这里,没事了。】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她灵魂传来的、那如同实质般的悲伤浪潮,这比任何战场上的明枪暗箭、朝堂上的阴谋诡谲都更让他感到无措和……心疼。
他试图调动灵魂之力,传递过一丝微弱却坚定的安抚意念,却不知该如何有效地驱散她心头的阴霾,只能笨拙地重复着“没事了”。
沈娇娇哭了很久,仿佛要将梦中那个孩子积压了十余年的委屈和恐惧一并哭出来。直到喉咙沙哑,眼泪几乎流干,她才慢慢地、一点一点地平息下来。她抬起头,用袖子用力抹了把脸,尽管眼睛红肿,声音还带着浓重的哽咽和沙哑,却在意识里用一种异常坚定、甚至带着狠厉决绝的语气,一字一句地说道:
“萧烬。”
【……朕在。】他的回应很快,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我以前……只知道你过得惨,太后他们对你不好的,”她的声音因哭泣而断续,却每个字都像砸在地上,“但我不知道……原来是这么惨法。”她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胸腔里的郁结和怒火都挤压出来。
“那些欺负过你的人,太后、谢慎、顾长渊……还有那些帮凶、走狗,所有所有!你记着,我一个都不会放过!绝对!”
她的愤怒,赤诚而滚烫,源于最直接、最深刻的共情,源于对极致不公的天然痛恨,源于侠义心肠被彻底点燃的熊熊烈火。
意识深处,萧烬的灵魂微微颤动了一下,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巨大暖流和酸涩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
他以为……他以为她这般痛哭,这般愤怒,是因为……心疼他这个人……
“你放心!”她甚至无意识地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胸口,发出沉闷的声响,语气坚定得不容置疑。
“既然我占了……既然命运让我来了,附在了你的身上,我就一定会帮你!帮你把属于你的一切都堂堂正正地夺回来!把那些王八蛋全都踩在脚下,让他们付出千百倍的代价!让你以后,再也不用看任何人的脸色,再也不用受任何人的窝囊气!这……这就是我的责任!”
责任。
两个字,清晰无比,掷地有声。
如同烙印,深深地刻在了此刻的交流中。
不是因为他萧烬这个人本身值得她如此,不是出于某种独特的情感联结,而是出于一种“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仗义,一种“既然碰上了就不能不管”的强烈使命感,一种类似于接手了一个棘手项目就必须负责到底的……责任。
意识深处,那片刚刚因她汹涌的眼泪和共情的愤怒而有些松动、有些融化的区域,瞬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重新冻结、硬化,甚至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寒冷、坚硬,仿佛筑起了一道无形却坚不可摧的冰墙。
原来……只是责任。
原来她所有的倾力相助、所有的并肩作战、所有的插科打诨试图驱散他的阴霾、甚至刚才那为他童年遭遇而流的滚烫泪水……都源于这份强烈的、近乎本能的同情心和责任感。
而非……他心底某个连自己都未曾仔细审视、却悄然期盼的,那种独一无二的、只因为他是萧烬这个“人”而产生的……特殊情愫。
巨大的失落和一种近乎自嘲的冰冷,如同北境的寒风,瞬间席卷了他的意识核心。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沈娇娇混乱的情绪逐渐平复,久到窗外的天色开始泛起一丝微弱的蟹壳青。
最终,传来一声极其轻微、平淡到听不出任何情绪的回应,客气而疏远,仿佛在面对一个刚刚达成合作协议的陌生人:
【……嗯。有劳费心了。】
沈娇娇吸了吸鼻子,重新躺回尚有余温的被衾里,裹紧自己,像是在对萧烬说,又像是在对自己发誓,喃喃道:“睡吧,天快亮了。明天……还有好多事情等着我们去处理呢。咱们一起,一定能把那些烂摊子……都收拾得干干净净!”
【……好。】萧烬应了一声,意识彻底沉寂下去,如同投入万丈深潭的石子,再无半点涟漪和声息。
只是那潭水之下,是比永夜更深的寒冷与孤寂。
沈娇娇怀着满腔未散的义愤、沉甸甸的责任感和逐渐平稳下来的呼吸,再次沉入睡眠,这一次,无梦。
而她意识深处那个同样疲惫的灵魂,却在无边无际的寂静与冰冷中,始终“睁”着“眼”,一遍遍地、清晰地“回味”着那名为“责任”的冷水,浇灭心头刚冒出的、连自己都未曾完全明了、却已然感受到其灼热的嫩芽时,所带来的,那彻骨铭心的凉意。
心墙,于无声处,悄然筑起,更高,更厚,也更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