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御驾亲征,龙旗北指,京城的权力中心瞬间出现了微妙的真空。
以李清风为首,王铁柱、赵凌、文若尘四人组成的“帅府监国小组”,被推到了处理日常政务的前台。
这个任命,在朝野上下引起了不小的波澜,尤其是以临时放出来但已无实权的宰相顾长渊为首的一干传统老臣,对此是嗤之以鼻,腹诽不已。
一群靠着年轻俊朗的皮囊、以“近幸”之姿得宠的年轻人,能懂得什么经世济民的治国之道?
能认得全奏折上的字就不错了!
他们私下里议论,只求这群“花瓶”安分守己,别把庄严的朝堂搞得乌烟瘴气、鸡飞狗跳,便算是烧高香了。
第一次正式在偏殿召集小规模议事,顾长渊便存了心要给这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一个实实在在的下马威,让他们知难而退,少来指手画脚。
他特意抱来一摞积压已久、涉及多县赋税纠葛、产权不清的陈年旧案卷宗。这些案子时间跨度长,牵扯的地方豪强和胥吏关系盘根错节,各种田契、税单、乃至早已作古的人证口供记录混杂在一起,如同一团乱麻,连经验丰富的刑部老吏看了都头疼。
顾长渊端坐首位,清了清嗓子,便开始滔滔不绝地阐述起来。
他引经据典,从《户律》讲到《田令》,从地方惯例扯到前朝旧例,刻意将简单的问题复杂化,用大量晦涩的官场术语和模棱两可的叙述,意图用信息的洪流将这几个年轻人彻底绕晕,让他们当众出丑,明白这朝堂之水有多深。
李清风坐在下首,一身素雅青衫,姿态从容。他安静地听着,修长的手指偶尔轻轻摩挲着温热的茶杯壁,神情专注,仿佛真的在认真消化那些冗长繁复的信息。
待顾长渊终于意犹未尽地停下,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看向他时,李清风才慢悠悠地放下茶杯,抬起眼,唇角勾起一抹温和甚至称得上优雅的弧度。
“顾相高见,剖析入微,此案年代久远,脉络错综,确非易事。”他先礼貌性地肯定了对方(废话)的“辛苦”,随即话锋不着痕迹地一转,“不过,下官闲暇时也曾翻阅《雍律疏议》,记得卷三第十二条有明确记载,‘凡民间田产、宅基纠纷,断案当以官府备案之最新地契,及近五年完税凭证为首要依据。过往若有口头约定或私契,而无旁证佐实,原则上不予采信,以免纠缠。”
他声音清朗,语速平缓,却每个字都清晰有力,直接跳过了顾长渊精心布置的所有迷雾和弯绕,一剑封喉般抓住了此类案件最核心、最无可辩驳的判决基准!
“依下官浅见,”李清风继续微笑道,目光扫过那堆卷宗,“只需命人将涉案各方持有的最新地契与官府税档逐一核对,再调取当地近十年的粮产记录相互印证,何人田产,何时欠税,孰是孰非,岂非一目了然?又何须纠缠于那些年代久远、真伪难辨的口头旧约?”
他这番发言,逻辑清晰,直指要害,把顾长渊那套用来彰显资历和制造混乱的铺垫全给省了,显得高效而务实。
顾长渊被他这突如其来、精准狠辣的一记直球打得噎了一下,准备好的后续说辞全堵在了喉咙里,脸色顿时有些难看,像是生吞了一只苍蝇。
旁边负责会议记录、一直抓耳挠腮似乎听不懂的王铁柱,突然挠了挠他那板寸头,瓮声瓮气地插话道:“俺听着李兄说的在理!扯那些陈芝麻烂谷子干啥?多费劲!要俺说,就按李兄讲的,谁手里有官府盖章的红契(地契),谁按时交了皇粮国税,谁就占理!那些拿不出凭证、光靠嘴皮子掰扯的,搁在俺们老家,那就是耍流氓!按规矩,得上堂先结结实实打二十杀威棒,打了再说实话!”
满殿文武:“……”
虽然这话糙得简直不忍卒听,把庄严的司法程序说得跟村头械斗调解似的,但……仔细一品,核心道理好像还真就是这么回事?
只是从这彪形大汉嘴里说出来,怎么听怎么别扭,让人哭笑不得。
顾长渊这第一次交锋,一拳狠狠打出,却打在了一团蓬松柔软的棉花上。
几日后,漕运事务会议上。关于清淤疏通一段关键河道的款项审批,顾长渊一派(与漕运利益关联颇深)的官员主张大动干戈,进行“彻底清淤,一劳永逸”,报上来的预算数额极高,其中人工、物料价格明显虚高,水分充盈。
那位气质沉静、原本身份是精于算术的落魄账房先生文若尘,接过那厚厚一叠预算报表,也不多言,只是默默拿起随身携带的一把紫檀木小算盘,低着头,手指如飞,“噼里啪啦”的清脆算珠撞击声在安静的殿内格外清晰。他算得极快,眉头时而微蹙,时而舒展。
片刻后,他抬起头,推了推鼻梁上并不存在的眼镜(习惯性动作),露出一副纯粹求知、不带任何攻击性的无辜表情,看向脸色已然有些不自然的顾长渊:“顾相,下官愚钝,核算了几遍,心中略有疑虑,不知当问不当问?”
顾长渊心中警铃大作,硬着头皮道:“文……文先生但问无妨。”
“哦,多谢顾相。”文若尘语气依旧诚恳,指着预算单上一项项念道。
“您看,这采购青条石的单价,为何比工部最新颁布的《物料采买指导价目》中,同等规格的石料,要高出足足三成有余?还有这征募民夫的工钱,为何是按《雍律》中规定的、只有在开凿险峻山路或严寒酷暑时节才能适用的最高标准计算,但工期却安排得如此紧凑,近乎是要求民夫连续劳作,这似乎……于法不合,于理不通吧?”
他每慢条斯理地问出一句,顾长渊和他身后漕运官员的脸色就肉眼可见地黑沉一分。
文若尘的眼神清澈见底,语气谦逊得像个刚入门的学生,可提出的问题却个个刁钻老辣,如同精准的手术刀,直刺预算中最虚浮、最见不得光的要害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