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腥的海风裹挟着不安的气息，掠过海南岛北岸临时构筑的防御工事。陈风站在齐胸高的合金掩体后，眯起眼，望向对岸那片黑压压的移动阴影。那不是自然的景观，那是人潮，是刀锋，是数以千计、在末日废土中用最残酷法则筛选出来的幸存者——无药者。
他们终于来了。
距离骨刺带领的无药者大军抵达海峡对岸，已过去沉闷而压抑的六个小时。没有预想中的立刻抢滩登陆，也没有疯狂的呐喊叫阵。对岸只有一种令人心悸的沉默，以及那片阴影在海岸线不断调整、展开，如同磨砺爪牙的凶兽，散发着原始而危险的压迫感。
海南锚点，“启明”基地，指挥中心。
全息沙盘上，清晰标示着敌我态势。代表无药者的红色光点密密麻麻地聚集在对岸，而代表海南防御力量的蓝色光点则沿着北部海岸线严密布防。空气中弥漫着紧张与怀疑。
“他们在等什么？”安全主管罗战的声音带着惯有的冷硬，他手指敲击着沙盘边缘，“等天黑？等我们松懈？还是等我们内部先乱起来？”
他的目光若有若无地扫过站在一旁的陈风和林薇。自从铁骨营先锋队与巡逻队相遇，老郭即将抵达的消息传回，指挥部内关于如何对待这支“外来”武装以及即将到来的大规模无药者的争论就未曾停歇。
“他们在观察。”陈风开口，声音因连日奔波和紧绷的神经而略显沙哑，但眼神却异常锐利。他指了指沙盘上无药者部队的分布，“看他们的阵型，不是散兵游勇的混乱堆积，而是有侧翼，有预备队，甚至有针对我们可能火力点的疏散配置。骨刺……他懂打仗，不是在打群架。”
“观察？”罗战冷哼一声，“观察我们防御的薄弱点？观察我们有多少‘和谐一号’的注射者可以成为他们掠夺的目标？陈风，别忘了他们是什么人，废墟里的鬣狗，只信奉弱肉强食！”
“他们也信奉活下去。”林薇接过话，她的声音冷静，带着科研人员特有的分析腔调，“正因为他们想活下去，才不会贸然进攻一个严阵以待的基地。骨刺不是疯子，他是领袖。他带领无药者跨越大陆来到这里，不是为了撞死在我们的防线前。”
“那为了什么？为了和我们共享‘共生之种’？”罗战语带讥讽，“林博士，你的理想主义有时候天真得可怕。他们拒绝一切药剂，视科技为枷锁，这是他们的信条！他们兵临城下，唯一的解释就是看中了我们的基地，我们的资源！”
陈风摇了摇头：“老罗，我和无药者打过交道，在来的路上。他们确实凶狠，但也并非完全不讲道理。尤其是骨刺，他仇恨的是拜耳，是那些用技术剥夺他们生存权的人。我们利剑，至少名义上，不是他的敌人。”
“名义上？”罗战提高了音量，“现在他的大军就在对岸！刀已经架在脖子上了，你还跟我讨论名义？陈风，别忘了你的立场！你是利剑的一员，是‘火种’的护卫者！你的首要任务是保证海南锚点的安全！”
“我的立场很清楚，”陈风迎上罗战的目光，毫不退让，“保证锚点安全的最好方式，不是在这里和无药者拼个两败俱伤，让拜耳和那个不知道在哪里的‘星坠异形’看笑话！是找到一条共存的路！老郭马上就到，他了解废土，了解这些人，或许他能……”
“报告！”一名通讯兵急匆匆地跑进指挥中心，打断了争执，“铁骨营先锋队已抵达基地外围！带队者是郭守义首领本人！”
指挥中心内的气氛瞬间一变。
“让他们到一号会客室。”林薇立刻下令，随即看向陈风和罗战，“争论暂停。先去见见老郭，听听从废墟里带来的声音。”
---
一号会客室与其说是会客室，不如说是一个加固过的仓库改建的临时场所，空气中还残留着消毒水和金属的味道。当陈风推开门的瞬间，一眼就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老郭站在那里，身板依旧挺直如松，但脸上刻满了风霜与疲惫，原本只是花白的头发，如今几乎全白了。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时代作战服，外面套着磨损严重的皮质外套，眼神却依旧像鹰隼一样锐利，扫过房间内的每一个人。
“老郭！”陈风快步上前，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
老郭转过身，看到陈风，严肃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他伸出粗糙的大手，重重拍了拍陈风的肩膀：“小子，命挺硬，走到这儿了。”他的目光随即落在陈风身后的林薇和罗战身上，点了点头，“林博士，罗主管。”
没有过多的寒暄，老郭直接走到房间中央的简易沙盘前，目光投向对岸那片红色标记：“情况，路上都听说了。骨刺的人，比我预想的来得还快。”
“郭首领，你对无药者，对这个骨刺，了解多少？”罗战开门见山。
老郭沉吟片刻，从怀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烟斗，但没有点燃，只是拿在手里摩挲着：“骨刺……原名叫什么没人知道了。只知道他老家在非洲，原本是个普通的技工。‘涟漪’之后，家人死在了一次拜耳‘净化’小队对幸存者聚集点的‘清理’行动里。从那以后，他就成了‘骨刺’，带着一帮同样仇恨拜耳，不信任何官方和科技的人，在废墟里挣扎求存。”
他顿了顿，继续道：“他们确实凶狠，动起手来不要命。但他们也有自己的规矩：不主动攻击弱小的幸存者营地，除非为了生存物资；极度仇恨拜耳，见之即杀；内部极其团结，认准了首领，至死方休。”
“也就是说，他们并非完全不可理喻的野蛮人？”林薇捕捉到关键点。
“野蛮？”老郭嗤笑一声，“在废土，活下去就是最大的道理。他们的方式在我们看来是野蛮，但在他们看来，我们依赖药剂和技术，何尝不是一种软弱？”他看向罗战，“罗主管，如果你认为可以凭借锚点的防御工事和火力轻松吃掉他们，那我劝你趁早打消这个念头。骨刺的人，打惯了烂仗，最擅长渗透、偷袭和绝境反击。就算你们赢了，也是惨胜，海南锚点起码半残。到时候，拜耳的舰队，或者别的什么鬼东西来了，你们拿什么挡？”
罗战的脸色阴沉了几分，但没有反驳。老郭的话，戳中了他内心最深的忧虑。
“那你的建议是什么？”林薇问。
“谈。”老郭吐出一个字，“在他们还没彻底失去耐心，在我们还有力量作为后盾的时候，跟他们谈。让他们明白，在这里，他们能找到的不是敌人，而可能是对抗共同敌人的盟友。”
“谈？怎么谈？谁去谈？”罗战连珠炮似地问，“隔着海峡喊话？还是我们派人过去？谁去？骨刺万一直接把人扣下或者杀了祭旗呢？”
房间里陷入了沉默。这是一个巨大的风险。
“我去。”
陈风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回荡在房间里。
所有人都看向他。
“我和骨刺没有直接仇怨，我代表利剑，但也和铁骨营有关系。最重要的是，”陈风抬起自己的右手，手臂上那些因“神选1.0”污染而产生的细微晶体纹路在灯光下若隐若现，“我和他们一样，身体里都有不属于‘纯净’科技的东西。或许，这能算是一种……共同的‘异类’身份。”
林薇的眼中闪过一丝担忧，但她没有立刻反对。她了解陈风，知道他做出这个决定并非冲动。
老郭看着陈风，眼神复杂，最终缓缓点了点头：“我陪你一起去。我这把老骨头，在废土上还算有几分面子。骨刺就算不买利剑的账，或许会愿意听听我这个同样从废墟里爬出来的老家伙说几句。”
“太冒险了！”罗战反对。
“罗主管，”陈风看向他，“‘火种’计划是为了保存人类文明。如果连尝试与另一部分人类沟通的勇气都没有，我们保存的，究竟是一个文明的壳，还是它真正的精神？”
罗战哑口无言。
---
两个小时后，一艘改装过的小型气垫船，载着陈风、老郭，以及两名自愿跟随的铁骨营精锐战士，离开了海南岛海岸，向着对岸那片沉默而危险的阴影驶去。
海风凛冽，吹动着陈风的衣角。他能感觉到对岸无数道目光聚焦在这艘小小的船上，充满了审视、警惕，甚至杀意。老郭站在他身边，面色平静，只是握着他那杆老旧步枪的手，指节微微发白。
气垫船在对岸一片相对平坦的滩涂前停下。刚一靠岸，数十名无药者战士就围了上来。他们穿着五花八门的护甲，武器多是砍刀、骨矛、粗制滥造的枪械，但每个人的眼神都像饿狼一样，带着一种在生死边缘磨砺出的凶悍。
“止步！”一名脸上带着狰狞疤痕的小头目厉声喝道，手中的霰弹枪对准了陈风一行人。
老郭上前一步，将陈风稍稍挡在身后，沉声道：“告诉骨刺，铁骨营的老郭，带利剑的朋友，来跟他聊聊。”
小头目警惕地打量着他们，尤其是陈风身上相对整洁的利剑制服和他手臂上隐约的晶体纹路，眼神闪烁了一下。他示意手下看住几人，自己转身快步向营地深处跑去。
等待的时间并不长，但每一秒都仿佛被拉长。陈风能感受到周围那些无药者战士身上散发出的浓烈敌意和若有若无的血腥气。这里和秩序井然的海南锚点，完全是两个世界。
很快，那个小头目跑了回来，语气生硬：“首领让你们过去。”
他们被带着穿过无药者的临时营地。与其说是营地，不如说是一个巨大的难民聚集地，充斥着肮脏、混乱与一种顽强的生命力。人们蜷缩在简陋的窝棚里，眼神麻木或警惕，孩子们瘦骨嶙峋，但眼神却像小兽一样野性。空气中弥漫着汗味、烟火味和伤口腐烂的味道。
陈风的心一点点沉下去。他看到了绝望，也看到了被绝望催生出的疯狂力量。这样一群人，如果被逼到绝路，爆发出的破坏力将是惊人的。
在营地中心，一片相对空旷的地带，他们见到了骨刺。
他坐在一个倒扣的废弃油桶上，身形并不算特别高大，但肌肉精悍，仿佛每一寸都蕴含着爆炸性的力量。他的皮肤黝黑，脸上涂着几道白色的油彩，眼神锐利得像两把刀子，直接刺向陈风和老郭。最引人注目的是他裸露的右臂，从肩胛骨到手腕，纹着一副狰狞的、仿佛由无数骨刺构成的图腾，这大概就是他名字的由来。他的身边，放着一把造型奇特的、似乎是某种大型变异生物腿骨打磨而成的骨刃。
“老郭。”骨刺开口，声音沙哑，像砂纸摩擦，“没想到，你这条老狗，最后也钻进了‘笼子’里。”他的目光扫过陈风，“还带了‘笼子’里的贵人过来。”
老郭面对骨刺的讥讽，面色不变：“骨刺，废土上讨食，能找到个不漏雨的屋檐，就是运气。我今天来，不是跟你叙旧的。”
“哦？”骨刺挑了挑眉，身体微微前倾，压迫感十足，“那你是来替你的新主子下战书，还是来劝降的？”
“我们是来给你和你的族人，指一条活路的。”陈风上前一步，迎着骨刺审视的目光，朗声说道。
“活路？”骨刺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嘴角扯出一个冰冷的弧度，“我们无药者的活路，从来都是自己用刀和血拼出来的，不是谁‘指’的！小子，你身上有那些‘纯净’杂种的味道（指晶体纹路），但也穿着这身狗皮（指利剑制服），你算什么玩意儿，也配来给我指路？”
周围的无药者战士发出一阵哄笑和嘘声。
陈风没有退缩，他抬起自己的右臂，将那些晶体纹路更清晰地展示出来：“我不是拜耳的人。这身伤，是被拜耳的‘神选之雨’污染的。我和你一样，仇恨拜耳。我这身‘狗皮’下面，也只是个想活下去，想找到真相的普通人。”
他顿了顿，环视周围那些充满敌意的面孔，声音提高：“你们跨越千山万水来到这里，不是为了死在这片海滩上的！你们是听到了消息，知道这里可能有一个能对抗拜耳的地方，一个可能让你们和你们的家人活下去的地方！我说得对吗？”
营地里的喧闹声小了一些，许多无药者看着陈风，眼神中的敌意稍减，多了几分探究。
骨刺眯起了眼，重新打量起陈风：“继续说。”
“海南锚点，不是拜耳的‘纯净穹顶’。”陈风继续说道，“我们研究‘共生之种’，不是为了控制谁，改造谁，而是为了找到一种方式，让我们人类能在被‘星尘’改变的世界里活下去，甚至活得更好！我们不强求任何人接受药剂，我们尊重不同的选择。但我们现在面临着共同的、更可怕的敌人——拜耳，以及他们试图引来的、来自星海之外的毁灭性力量，‘星坠异形’！”
“星坠异形？”骨刺皱紧了眉头，这个词显然触动了他。
“一种能同化一切生命和物质的宇宙寄生体。”老郭接口道，语气沉重，“拜耳的梵恩，想用它来清洗所有不服从他‘纯净’秩序的人。包括你们，也包括我们。到时候，无论你注射药剂与否，都难逃一死。”
陈风指向海南岛的方向：“那里，有高墙，有武器，有食物，有药品，也有愿意为了对抗共同敌人而战斗的战士！但我们缺少像你们一样，熟悉废土、悍不畏死的经验和力量！骨刺，我们不是来施舍，我们是来邀请！邀请你们加入我们，一起建造一个能让我们所有人都活下去的堡垒，一起面对我们真正的敌人！”
海风吹过，卷起沙尘。滩涂上陷入了短暂的寂静，只有海浪拍岸的声音不断重复。
骨刺从油桶上跳了下来，走到陈风面前，两人距离不到一米。他比陈风略矮，但那股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气势却丝毫不弱。他死死盯着陈风的眼睛，仿佛要看穿他灵魂的真伪。
“说得好听。”骨刺的声音低沉而充满威胁，“我凭什么信你？凭什么信你们这些躲在墙后面的‘文明人’，不会在利用完我们之后，就把我们像垃圾一样丢掉，或者逼着我们变成和你们一样的‘药剂怪物’？”
陈风深吸一口气，知道最关键的时刻到了。他缓缓说道：“信任不是靠言语建立的，是靠行动。我们可以谈判，可以订立双方都能接受的规则。海南锚点，可以划出一片区域，供你们的族人暂时居住，保障基本生存。我们可以共同组建军事指挥层，对抗外敌。至于药剂，我以我个人和……我体内这份来自拜耳‘馈赠’的污染向你保证，除非自愿，否则无人能强迫你们接受任何形式的注射。”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这不是投降，这是结盟。为了生存下去的，平等结盟。”
骨刺沉默了，他回头看了看身后那些望着他的、充满期盼与迷茫的族人，又看了看眼前这个眼神清澈而坚定的年轻人，以及旁边那个在废土上名声不算坏的老郭。
时间的流逝仿佛变得粘稠。每一秒，都决定着数千人的命运，也决定着海南锚点的未来。
良久，骨刺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决断。
“好！”他吐出一个字，如同金石交击，“我就信你这一次，也信老郭这张老脸一次。”
他猛地抽出插在身旁沙地里的巨大骨刃，锋利的刃尖在阳光下反射着寒光。陈风身后的两名铁骨营战士瞬间紧张起来，握紧了武器。
但骨刺并没有攻击，而是将骨刃重重往地上一顿！
“传我的话！”他转身，对着麾下的头目们，声音如同滚雷般传开，“收起刀兵，原地待命！派三个人，跟我上岛——**谈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