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NGo合作开发教育工具包的项目启动了,董女士建议他们除了使用现有的影像素材,最好能补充一些更具“源头”视角的内容——塑料垃圾是如何产生,又如何最终流入海洋的。她提供了一个线索:城市上游,江边,有一个正在拆迁改建的老旧造船厂区,那里曾聚集了许多小作坊,环境问题比较突出,现在正在整治,可以去看看。
于是,一个闷热的早晨,周凡和苏念驱车来到了这座位于大江拐弯处的老造船厂。想象中的机器轰鸣、船台高耸的景象并未出现,映入眼帘的是一片巨大的、正在被肢解的废墟。
厂区早已停产,大部分厂房已被拆成瓦砾,巨大的龙门吊车锈蚀成了暗红色的骨架,沉默地指向灰蒙蒙的天空。仅存的几栋红砖厂房墙上,用白色油漆画着巨大的“拆”字,像一道道刺眼的疤痕。空气里弥漫着尘土、铁锈和若有若无的化学制剂残留的气味。
然而,就在这片衰败与混乱的边缘,靠近江堤的一片低洼地里,景象却“繁荣”得令人心惊。那里并非规划中的拆迁区域,而是自然形成的一片杂乱的棚户区和垃圾堆积场。各种颜色的塑料废弃物——破损的渔网浮子、断裂的缆绳、食品包装袋、泡沫箱碎片、以及无数无法辨认原本形态的塑料制品——像一层厚厚的、病态的“地毯”,覆盖了泥泞的地面,一直蔓延到江边的斜坡。几股浑浊的污水,从棚户区方向蜿蜒流下,穿过这片塑料地毯,最终汇入浑黄的江水。
江风裹挟着热浪和复杂的臭味吹来。周凡和苏念戴上口罩和手套,小心翼翼地走近。元宝被留在车上,它不安地扒着车窗,对着外面陌生的景象低吠。
靠近了看,更觉触目惊心。那些塑料并非静止的,它们在风中簌簌作响,在污水中半沉半浮。一些塑料碎片已经深深嵌入泥里,与泥土和腐烂的有机物纠缠在一起,难以分离。江边的斜坡上,每一次波浪涌来,都会卷走一些较轻的塑料碎片,将它们带入江心,推向遥远的下游,最终,汇入大海。
苏念举起相机,手有些发抖。镜头扫过那些堆积如山的塑料,扫过污水流经的痕迹,扫过远处那象征着一个工业时代落幕的锈蚀龙门吊。这些画面,与他们之前在纯净海岛拍摄到的那些被海浪送上沙滩的零星垃圾,形成了残酷而清晰的因果链。
“这里以前是厂里的废料堆放处,”一个苍老的声音突然在旁边响起。两人吓了一跳,转头看去,是一个穿着褪色工装、皮肤黝黑、满脸皱纹的老工人,不知何时蹲在了一段废弃的水泥管道上,抽着廉价的纸烟。他看着那片垃圾场,眼神浑浊,没有太多情绪,“后来厂子不行了,没人管了,附近租房子的、收废品的,什么都往这儿倒。一下雨,啥脏东西都冲江里去了。”
老人是原来船厂的老焊工,姓赵,厂子倒闭后,就在附近打零工,偶尔回来看看。他的话不多,断断续续,却拼凑出了一段记忆:辉煌时,这里造出过能跑远洋的大船;衰败时,机器生锈,工人四散;废弃后,这里成了城市边缘被遗忘的角落,成了污染的源头。
“都知道脏,不好。”赵师傅吐出一口烟,烟雾在闷热的空气中久久不散,“可住这儿的人,图个便宜方便。管的人,也嫌这儿麻烦。江那么大,冲走就看不见了,眼不见为净嘛。”
“眼不见为净”。这句话像一根刺,扎在周凡心上。他们在海上捡拾的每一片垃圾,在海底看到的每一处缠绕,源头或许就是无数个这样“眼不见为净”的角落。治理的难点,不仅仅在于技术,更在于这种普遍存在的、对于“看不见的远方”的漠然。
离开时,夕阳给废墟和垃圾场都镀上了一层虚幻的金色。周凡回头望去,那锈红的龙门吊如同一个巨大的问号,矗立在江边,质问着过往,也警示着未来。
车上,苏念默默整理着拍摄的素材。那些肮脏、混乱、令人不适的画面,与之前梦幻般的海洋影像格格不入,却同样是真实的一部分,甚至是更为关键的一部分。
造船厂的记忆,是关于辉煌与衰败的记忆,也是关于忽视与代价的记忆。这些记忆,如同那些汇入江水的塑料微粒,细小,却无处不在,最终在遥远的海疆,沉淀成无法忽视的伤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