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螺号角的余韵,仿佛还黏在湿漉漉的海风里,不肯轻易散去。周凡和苏念将那只可以吹响的、深褐色的大海螺郑重地收了起来,与那枚“观音螺”放在一起。这两枚螺壳,不再是简单的纪念品,倒像是两把钥匙,一把能打开记忆里这苍凉的回响,另一把,则存储着一位长者沉默的祝福。
昨日的兴奋渐渐沉淀,化为一种更为悠长、更为舒缓的节奏。他们没有急于扬帆,离开这片给予他们庇护和惊喜的港湾。仿佛是被这岛屿的从容不迫所感染,他们也决定停下来,让时光在这里轻轻地打个盹儿。
清晨,当海面上的薄雾尚未被阳光完全驱散,他们便又划着小艇,踏上了月牙形的沙滩。这一次,他们没有漫无目的地探索,而是带着一种近乎朝圣般的心情,走向那片依偎在绿荫下的渔村。
离得近了,村落的面貌更加清晰。房屋比远看时更显低矮和简陋,墙壁多是粗糙的石头垒砌,或者用木板拼接,缝隙里长着青苔。屋顶有瓦片的,也有厚厚茅草的,呈现出被风雨侵蚀后的深褐色。村间的小路是泥土的,被踩踏得坚实而光滑,偶有鸡鸭在其上悠闲地踱步。空气中弥漫着复杂的气味——咸腥的鱼干味、灶膛里柴火燃烧的烟火气、还有植物腐烂和牲畜粪便混合的、属于乡村的、原始而真实的气息。
他们在一棵巨大的、枝繁叶茂的榕树下,看到了阿木老渔夫。他不再是独自一人,身边还坐着两个年纪相仿的老人,以及一个手指灵巧得如同穿梭的燕子般的中年妇人。他们每人身边都堆着一捆捆青灰色的尼龙网线,手中拿着梭子,正低着头,专注地修补着一张铺展开来的、巨大而破旧的渔网。
那网,像一片巨大的、失去了水分的灰色苔藓,瘫在榕树投下的浓重阴影里。网上有着大大小小的破洞,像是被海洋的利齿啃噬过的痕迹。阿木老人看到他们,只是抬起眼皮,微微点了点头,算是打过了招呼,便又沉浸到手中的活计里。他的手指,那昨天修补鱼篓的手指,此刻在网线与梭子间翻飞,动作熟练得仿佛经过了千百年的练习,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韵律感。梭子在他手中,就像渔夫手中的桨,在海浪中起伏,精准而不知疲倦。
周凡和苏念没有打扰,只是静静地在一旁找了块平整的石头坐下。元宝也乖巧地伏在苏念脚边,黑亮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那巨大的网和忙碌的人们。
织补渔网,是一项极其需要耐心和专注的活计。眼睛要准,手要稳,心要静。那细韧的网线,在老人们粗糙如树皮的手指间,却显得异常驯服。梭子带着新的网线,在旧网的经纬间灵巧地穿行、缠绕、打结,发出极轻微的“簌簌”声,像春蚕在啃食桑叶,又像细雨落在沙地上。一个又一个破洞,就在这看似单调重复的动作中,被一点点地填补、愈合,恢复成一张密实的、可以再次托起生活希望的网。
阳光透过榕树巨大的树冠,筛下细碎的光斑,在这些沉默的劳动者身上、在那张巨大的渔网上,缓缓移动。时间在这里,仿佛被拉长了,也变得如同那网线一般,具有了柔韧的、可触摸的质感。周凡看着阿木老人那专注的、几乎与手中网线融为一体的侧影,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感动。这种劳作,没有波澜壮阔,没有惊心动魄,有的只是日复一日的重复与坚守。但它所蕴含的力量,却如同这脚下的大地,深厚而绵长。它对抗着大海的无情磨损,维系着一代又一代人最朴素的生计。
苏念拿出相机,却没有立刻拍摄。她只是调整好参数,将镜头对准了那双在网线上舞蹈的、布满老年斑和裂纹的手。她想要记录的,不是一张照片,而是这凝固在时光里的、关于耐心、关于技艺、关于与大海共生的一种永恒姿态。
中年妇人偶尔会抬起头,对他们露出一个腼腆而友善的笑容,用方言说几句他们听不懂的话,然后又低下头去。她的手指更快,修补的网格也更细密均匀。
海风轻轻地吹过,带来海湾的潮润和树上鸟儿的啁啾。远处,有孩童的嬉闹声隐约传来。周凡忽然觉得,自己那颗在都市里被各种信息、欲望和焦虑填满、催逼着的心,在这织网的“簌簌”声中,慢慢地、慢慢地沉静了下来。他不再去想系统的任务,不再去焦虑航线的规划,只是沉浸在这片刻的、属于别人的,却也滋养了自己的缓慢时光里。
这一刻,时光仿佛不是向前流淌,而是绕着这棵大榕树,绕着这张正在被修复的渔网,温柔地盘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