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群候鸟停留了两日,在第三天的黎明时分,趁着一天中最寒冷的时刻,它们如同接到无声的号令,再次集结,腾空而起,带着更加饱满的精神和力量,鸣叫着,排着比来时似乎更齐整些的队形,向着南方蔚蓝的天际线飞去。湿地上空重归寂静,只留下一些零星的、动作迟缓的个体,以及那片被蹂躏得一片狼藉的“暖泉眼”水域,证明着那场浩大的生命迁徙曾真实地发生过。
鸟群离去后,湿地仿佛一下子空落了。但周凡和苏念的工作,却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他们开始系统地整理这次观测到的数据,并将注意力转向了那些在极端严寒下,依然留在这片土地上的常住“居民”。他们要寻找这些生灵在雪原上留下的印记,那是一部写在洁白画布上的、无声的生存日记。
这是一个无风的晴日,阳光毫无遮拦地照耀着雪原,晃得人睁不开眼。周凡、苏念和扎西大叔,带着元宝,开始了又一次细致的巡护和追踪。元宝今天显得格外兴奋,它似乎天生就对雪地里那些错综复杂的气味和痕迹有着浓厚的兴趣。
“看这里,”扎西大叔蹲下身,指着一片平整的雪地上,几行细小的、如同梅花般的脚印,“这是沙狐的。脚印很新,估计是昨晚留下的。你看它走路的步态,不紧不慢,是在巡视领地呢。”
他又指向另一处,那里有几道平行的、长长的拖痕,中间夹杂着一些更深的坑洞。“这个嘛,是野兔的。它在这里跳跃,前腿落下时留下深坑,后腿并拢蹬地,就形成了这种拖痕。看这脚印的间距,是只大家伙。”
周凡和苏念像两个虚心的小学生,认真地听着,看着,用相机记录着。在这片看似单调的雪白世界里,原来每时每刻都在上演着无数鲜为人知的戏剧。每一种印记,都是一个情节,揭示着主人的身份、行为、甚至情绪。
元宝忽然在一丛被积雪覆盖的沙棘灌木旁停了下来,低着头,鼻子紧贴着雪地,发出急促的嗅闻声,前爪还不安地刨动着。扎西大叔走过去,仔细看了看灌木根部那片被弄得有些杂乱的雪地,以及旁边几个模糊的爪印和几绺粘在树枝上的、浅灰色的毛发。
“有意思,”扎西大叔摸了摸下巴,“元宝鼻子灵,这里估计发生过一场小冲突。看这毛色和爪印的大小,像是艾虎(一种鼬科动物)和藏雪鸡打了一架。艾虎想掏雪鸡的窝,没得手,留下了几根毛。”
他沿着一些细微的痕迹向前走了几步,拨开一堆积雪,露出了下面一小片颜色较深的、冻结的土壤,上面似乎还沾染着一点点暗褐色的印记。“瞧,这里还有几滴血,量不大,估计是雪鸡受了点轻伤,跑掉了。”
这小小的发现,让周凡和苏念真切地感受到了湿地生态系统中,那种无处不在的、残酷而真实的生存竞争。物竞天择,适者生存,这条古老的法则,在这片纯净的雪原下,无声而坚定地运行着。
他们继续前行,来到了湿地北缘一片相对背风的、岩石嶙峋的区域。在这里,他们有了更重大的发现。在一片向阳的、积雪较薄的斜坡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如同碗口大小的蹄印。这些蹄印呈现出典型的分趾特征,深深嵌入冻土。
“是岩羊!”扎西大叔的语气带着肯定,“看这数量,起码是一个二三十只的种群。它们喜欢在这种有岩石的地方活动,既方便躲避天敌,也能找到一些石缝里生长的地衣和苔藓充饥。”
他们小心翼翼地沿着岩羊群的足迹前行,在一处避风的岩壁下,发现了几处相对干燥、留有大量粪便和卧迹的地方,显然是岩羊群夜间休息的场所。更让他们惊喜的是,在不远处一块突兀的巨岩顶端,他们安装的另一台红外相机,镜头正对着这片区域。
“太好了!”周凡兴奋地说,“希望能拍到它们活动的清晰影像。岩羊种群的出现和稳定,说明这片区域的生态系统非常健康,能够支持这些大型食草动物。”
返程的路上,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长长的。元宝似乎也累了,不再四处乱跑,而是老老实实地跟在周凡身边,只是偶尔还会停下来,好奇地闻一闻路边新出现的、不知名小兽的脚印。
回到住处,周凡迫不及待地导出那台位于岩羊栖息地的红外相机里的素材。果然,里面记录下了大量珍贵的画面:成群结队的岩羊,在岩石间敏捷地跳跃攀爬;母羊温柔地舔舐着幼崽的绒毛;几只强壮的雄性岩羊,在较为平缓的地带,为了争夺配偶而进行着并不十分激烈的、仪式般的顶角较量;甚至还有几只藏原羚,混在岩羊群中,一同觅食休息……
这些影像,与他们在雪地上辨认出的那些印记,完美地对应了起来。抽象的符号,变成了鲜活的生命动态。周凡和苏念坐在电脑前,一张张照片,一段段视频看过去,内心充满了探索者发现新大陆般的喜悦。
雪原是公平的,它掩盖了许多,却也忠实地记录下了一切。每一个印记,都是生命奋力存在过的证明。解读这些印记,就像是与这片土地上的生灵进行一场无声的对话,需要耐心,需要知识,更需要一颗敬畏和热爱的心。窗外,夜色渐浓,寒风又开始呼啸,但屋内,因为这些雪原上的印记而变得格外充实和温暖。元宝趴在暖气片旁边,睡得正香,偶尔抽动一下腿脚,也许是在梦里,继续着它在雪地上的追踪之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