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上对岸潮湿的河滩,冰冷的河水从裤脚沥下,寒意直透骨髓。身后暗河轰鸣依旧,身前是幽深不知几许的洞口。那蓝衣首领侧身让开通道,火光映照下,他面容平凡,眼神却如古井无波,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翻涌的惊疑,握紧双刀,迈步而入。猴子紧随我身侧,瘦小的身躯紧绷如弓,警惕地扫视四周。
洞口初入狭窄,仅容两人并行,石壁湿滑,凿痕斑驳,年代显然久远。前行不过十余步,豁然开朗,竟是一处巨大的天然穹窿石厅!厅内空气凝滞,带着浓重的土腥与陈腐气息,远非外面水汽氤氲可比。穹顶高悬,隐没在黑暗中,唯有数支插在壁龛中的牛油火把噼啪燃烧,投下摇曳昏黄的光晕,将整个石厅映得影影绰绰。
石厅中央,赫然陈列着数排早已腐朽、仅剩框架的马车残骸,车辕断裂,饰件剥落,覆着厚厚的尘埃。车架之间,散落着锈蚀成团的兵器甲胄,以及一些破碎的陶罐瓦器,形制古拙,绝非本朝之物。这俨然是一处陪葬坑!此地,果真是一座深藏山腹的古墓!
更令人心惊的是,石厅四周,悄无声息地肃立着约三四十名蓝衣劲装的弩手,与洞口那队人一般装束。他们如同泥塑木雕,手持那造型奇特的手弩,目光低垂,不见丝毫活人气息,唯有火把光影在他们冰冷的甲胄上跳跃,森然如鬼兵。
而在石厅最深处,靠着一面雕刻着模糊蟠螭纹路的石壁,设有一张简陋的石案。案后端坐一人。
此人约莫四十上下年纪,面容清癯,三绺长须,头戴方巾,身着半旧青布直裰,作儒生打扮。他并未看我们,只是低头专注地摆弄着案上几片散落的龟甲,手指修长,动作从容。案头一盏青铜油灯,灯焰如豆,映得他侧脸轮廓分明,透着一种与这阴森墓室格格不入的书卷气。
然而,在这文弱表象之下,我却感受到一股深潭般的沉静与掌控力。他便是那神秘的“主人”?竟是这般模样?
引路的蓝衣首领至此停步,垂手肃立一旁。整个石厅鸦雀无声,只有火把燃烧的轻微噼啪和远处暗河隐约的轰鸣。
我停下脚步,与那儒生相隔十丈对峙。猴子紧张地咽了口唾沫,声音在死寂中格外清晰。
那儒生终于抬起眼皮,目光平静地扫过我和猴子,最后落在我脸上。他的眼神深邃,不见锐利,却仿佛能洞穿人心。
“扈姑娘,”他开口,声音温和,略带沙哑,在这空旷石室中却字字清晰,“一路辛苦。请坐。”他指了指石案前一个粗糙的石墩。
我未动,只是微微颔首:“阁下便是送粮赠图之人?”
“些许薄礼,不成敬意,只为表明合作诚意。”儒生淡淡一笑,放下手中龟甲,“姑娘能破‘生死河’,过‘引魂关’,足见胆识才智,不愧‘一丈青’之名。”
他语气平和,却句句暗藏机锋。点明他知晓我们一举一动,更暗示这古墓机关皆在他掌控之中。
“阁下费尽心机,引我来此,不会只为夸赞几句吧?”我单刀直入,目光锐利,“合作?如何合作?对付谁?代价又是什么?”
儒生对我的直接不以为意,执起案上陶壶,斟了两杯清水,推一杯至案前:“姑娘快人快语。既如此,某便直言。”他端起自己那杯水,却未饮,目光变得幽深,“梁山泊,看似铁板一块,实则暗流汹涌。宋公明欲行招安,不过是权衡利弊,欲借朝廷之力,消弭内患,巩固权位。然则,梁山之上,不愿招安者,大有人在。”
他顿了顿,观察我的反应,继续道:“譬如那‘金眼彪’施恩,其兄‘矮脚虎’王英折在姑娘手中,此仇不共戴天。又如‘病尉迟’孙立,拥兵自重,未必真心臣服宋江。更有甚者……泊中某些元老,亦不愿见宋江一家独大。”
我心中凛然。他果然对梁山内幕了如指掌!“阁下是其中哪一方?”我追问。
儒生轻笑摇头,避而不答:“某非梁山之人,亦非朝廷之官。只是一介布衣,偶窥天机,不忍见忠良之后,困守绝境,亦不愿见奸佞之徒,祸乱江湖。”
话说得冠冕堂皇,我却半个字不信。“既如此,阁下欲我如何?”
“简单。”儒生放下水杯,指尖轻叩石案,“姑娘只需继续‘困守’黑云涧,依先前约定,恰到好处地败上几阵,将孙立大军牢牢拖在涧外。待时机成熟,某自会安排姑娘及其部众,安然撤离。此外……”
他目光陡然锐利几分:“若姑娘有心,待孙立久攻不下,焦躁冒进之时,或可‘不慎’让那俘获的王英走脱,或‘偶然’让孙立得知涧内粮草将尽、人心浮动之假讯……总之,要让梁山内部矛盾激化,让宋江与孙立、乃至其他山头,心生嫌隙。”
我心中巨震!他不仅要我们当诱饵,更要我们当搅动梁山内乱的棋子!此计甚毒!
“事成之后,我有何好处?又如何信你?”我紧盯着他。
“好处有三。”儒生伸出三根手指,“一,保姑娘与麾下众人性命无忧,赠金安置。二,助姑娘手刃施恩,乃至孙立,报扈家庄血海深仇。三……”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看着我,“或许,可助姑娘摆脱‘一丈青’之宿命,重获新生。”
最后一句,如同惊雷,在我耳边炸响!他……他难道看出什么?看出我并非纯粹的扈三娘?还是另有所指?
我强压心中惊骇,面不改色:“空口无凭。”
儒生似早有所料,从袖中取出一枚小巧的青铜虎符,放在案上:“此乃信物。姑娘可派人持此符,再往清风渡醉仙楼,掌柜见符,会奉上黄金千两,作为定金。待事成,另有重谢。”他顿了顿,补充道,“至于信任……姑娘如今,还有更好选择么?黑云涧粮草尚能支撑几日?官兵斥候,已出现在三十里外鹰嘴涧。时间,不站在姑娘这边。”
威胁与利诱,双管齐下!他将我们的处境看得清清楚楚!
我沉默片刻,脑中飞速权衡。合作,是与虎谋皮,但确是眼下唯一生机。拒绝,立刻便是灭顶之灾。更何况,他提及“宿命”二字,像一根刺,扎在我心头。
“好。”我最终开口,声音平静,“合作可以。但我有三个条件。”
“姑娘请讲。”
“第一,如何用兵,何时佯败,须由我自行决断,你不得遥控指挥。”
“可。”
“第二,我需知晓官兵动向的确切消息,以及……你最终目的究竟为何?我不做糊涂鬼。”
儒生眼中闪过一丝赞赏:“姑娘明智。官兵动向,某会及时通报。至于最终目的……”他微微一笑,高深莫测,“届时姑娘自知。总之,于姑娘,有百利而无一害。”
老狐狸!我心中暗骂,却不再逼问,提出最后条件:“第三,我要先见到王英!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我要确认这矮脚虎是否真的被俘,是否还活着,这是验证对方诚意和实力的关键一环。
儒生闻言,脸上笑容微敛,沉吟片刻,对身旁蓝衣首领微微颔首。那首领会意,转身走向石厅一侧阴影处。片刻后,两名蓝衣人拖着一个被黑布罩头、捆得结结实实的矮胖身影走了过来,扔在石案前。扯下头罩,正是那“矮脚虎”王英!他面色惨白,眼神惊恐,嘴里塞着破布,看到我,更是浑身筛糠般抖动起来。
果然在他手中!我心中一定,杀意翻涌,却强行压下。
“人,姑娘见到了。合作诚意,足否?”儒生淡淡问。
我深深看了他一眼,又瞥过地上瘫软的王英,最终伸手,拿起案上那枚青铜虎符。符身冰凉,刻痕深峻。
“成交。”
二字出口,如同签订了一份魔鬼的契约。墓室幽深,火光摇曳,映照着双方各怀心思的脸庞。我知道,从这一刻起,黑云涧的命运,乃至梁山的格局,都将因今夜这场墓室对峙,而滑向一个未知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