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松岭的清晨,是在鸟鸣和伤者压抑的呻吟中到来的。薄雾如纱,缠绕着墨绿色的山峦,空气中混合着草木的清新与血腥、药草的苦涩气息。我几乎一夜未眠,靠着冰冷的岩石假寐,每一个细微的声响都能让我惊醒。日月双刀横在膝上,冰冷的触感是唯一的慰藉。
李教头与栾廷玉麾下那名被称为“石彪”的头领,已将混编的章程初步拟定。七十余名可战之士被分为七队,每队十人,由原扈家庄庄客与栾廷玉旧部混合组成,设正副队长各一。粮草物资由我指定的两名老成庄客与石彪共同掌管,每日按人头定量分发。很粗糙,但至少搭建起了一个临时的骨架。
我看到原本界限分明的两拨人,在领取少量掺了野菜的稀粥时,开始有了零星而谨慎的交谈。目光中的戒备仍在,但那种你死我活的敌意,似乎淡了些。生存的压力,是最快的融合剂。
栾廷玉站在平台边缘,俯瞰着山下云雾缭绕的谷地,身影如山岳般沉稳。他似乎永远不知疲倦。
“教师。”我走到他身边,将一碗稀粥递过去。
他接过,并未立即饮用,目光依旧深邃:“三娘以为,梁山下一步会如何?”
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群山连绵,看不到梁山的营寨,却能感受到那无形的压力。“经野猪林一挫,宋江吴用必不肯甘休。但强攻黑松岭,地势险要,代价太大。更可能的是……围困,断粮道,或者,”我顿了顿,“派细作渗透,从内部分化我们。”
栾廷玉微微颔首,眼中闪过一丝赞许:“所见略同。所以,我们时间不多。”他转头看我,“下山打探的人选,三娘可有考量?”
这是一个微妙的试探。派人下山,既是耳目,也可能成为变数。人选至关重要。
我早有腹案:“我意让孙小妹带队。她机灵,熟悉周边地形,且是生面孔,不易引人怀疑。再配以教师麾下两名精干沉稳的弟兄,三人一组,互为照应。”
选择孙小妹,是因她对我绝对忠诚;加入栾廷玉的人,是示以合作诚意,也是相互监督。
栾廷玉略一沉吟:“可。石彪,你挑两个人,要腿脚利落、嘴巴严实的。”
“是!”石彪应声而去。
孙小妹被唤来,听到任务,瘦小的身躯微微一颤,但立刻挺直了脊背,眼中闪过决然:“姑娘放心!小妹一定把消息带回来!”
我看着她尚显稚嫩的脸庞,心中不忍,却别无选择。我拉过她,低声仔细交代:重点打探梁山大队人马动向、周边村镇有无异常、能否通过隐秘渠道购置药材和盐巴。最后,我将一枚贴身携带的、扈家庄的旧银锁片塞进她手里:“危急时,或可换取一线生机。保全自己,消息次之。”
“嗯!”孙小妹重重点头,将银锁片紧紧攥在手心。
目送她和两名精悍的汉子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密林深处,我的心也随之一空。这一步棋,风险极大。
整个白天,营地都在一种压抑的忙碌中度过。加固临时庇护所,挖掘排水沟,采集可食用的野菜野果,由我辨别哪些无毒。我还带着几个略通草药的妇人,在附近山坡上搜寻止血、消炎的常见草药,如地榆、仙鹤草,回来后洗净、捣烂、晾晒。每一分可利用的资源,都可能在未来救人性命。
栾廷玉的人起初对我亲自带人挖野菜、捣药草的行为颇不习惯,甚至有些轻视。但当看到我熟练地为一个伤口发炎的弟兄清理脓液、敷上草药后,那些目光中的轻视渐渐变成了好奇,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信服。乱世之中,能救人活命的本事,比空泛的武艺更让人心折。
黄昏时分,我正用烧开的水处理一批捣好的药草,栾廷玉踱步过来,默默看了一会,忽然开口:“三娘这些医术手段,不似扈家所学。”
来了。我心中微凛,手上动作未停,语气平淡:“家传粗浅,偶得游方郎中指点,胡乱学了些皮毛,让教师见笑了。” 这是早已想好的托词。
“游方郎中?”栾廷玉语气听不出喜怒,“能教得如此……条理清晰,倒是奇人。”
我抬眼,迎上他探究的目光:“乱世飘萍,保命而已。教师纵横江湖,所见奇人异事,当远胜三娘。”
他深深看了我一眼,未再追问,转而道:“石彪报来,混编各队今日协作巡哨、汲水,尚无龃龉。三娘之法,初见成效。”
“皆因教师威望,与弟兄们求生之念。”我谨慎应对。整合初现曙光,但远未到松懈之时。
就在这时,一名在外围警戒的哨探疾步而来,脸色凝重:“报!教师,姑娘!西南方向约十里外,发现小股人马活动的踪迹,约二三十人,看衣着……不似梁山大队,倒像是……流民,但行进颇有章法。”
流民?在这兵荒马乱之时,结队而行并不稀奇。但“颇有章法”四字,让我的心提了起来。是其他溃散的庄客?还是……梁山放出的诱饵?
栾廷玉目光一锐:“再探!摸清他们的路线、装备,有无妇孺。不可打草惊蛇!”
“是!”哨探领命而去。
平台上的气氛瞬间紧绷起来。刚刚有所缓和的关系,又蒙上了一层猜疑的阴影。是敌是友?是机会还是陷阱?
我与栾廷玉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凝重。
风,起了。吹动山林,哗哗作响,仿佛有无数窃窃私语在林间穿梭。孙小妹尚未归来,新的变数又已出现。这黑松岭的暂时安宁,脆弱得像清晨的露珠。
夜幕再次降临,篝火旁,无人能够安眠。所有人的耳朵都竖起着,捕捉着风中可能传来的一切异响。那支神秘的“流民”队伍,像一块投入心湖的石子,荡开的涟漪,让刚刚凝聚的些许人心,又开始了不安的晃动。
我知道,考验,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