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穿过冰晶雕琢的宫门,踏入雪魄城皇宫——冰魄宫。
与其说是宫殿,不如说是一座令人叹为观止的冰雪艺术圣殿。穹顶极高,由无数天然形成的巨大冰棱柱交错支撑,阳光(或此刻宫灯的光芒)透过半透明的冰层折射下来,散发出梦幻般的蓝白色光晕,将整个殿堂映照得通透明亮,仿佛置身于巨鲸腹内或水晶宫阙。墙壁并非平整,而是保留了原始冰岩的起伏与纹理,其上巧妙地镶嵌着打磨光滑的深色玄冰片,拼成东川图腾与风雪纹路。地面是整块整块切割平整的寒玉石板,光可鉴人,寒气氤氲。殿堂四角立着栩栩如生的冰雕瑞兽,口中含着散发柔和暖光的巨大“暖阳石”,既照明又驱散部分寒意。空气中有一种清冽干净的气息,混合着淡淡的、不知名的冷香。
宫宴设在主殿,长案由万年寒冰雕琢而成,铺着厚实雪白的雪熊皮毛。众人依序落座。纪寒川居主位,左侧是纪寒云及东川重臣,右侧则为慕珩蓝鸢一行。
宴席开始,侍者鱼贯而入,奉上东川特有的冰原佳肴:炭火炙烤得外焦里嫩、涂抹了秘制香料与野蜂蜜的雪鹿肋排;用冰湖中捕获的银鳞鱼制成、肉质紧实弹牙的生切冰鱼脍,佐以用雪莲籽与酸浆果调制的清冽酱汁;以耐寒谷物与多种菌菇慢炖而成的浓香冰谷烩羹;还有造型精巧、内里是温热果馅的酥皮雪顶点心。酒水则是东川着名的“寒焰烧”,入口冰凉似雪水,入喉后却化作一股暖流,驱散四肢百骸的寒气。
酒过三巡,气氛稍缓,话题自然转向正事。
纪寒川放下银杯,永冻之瞳扫过众人,声音在空旷冰殿中更显清冷凝重:“承蒙诸位不辞艰险前来,寒川感激不尽。目前东川境内恶灵暴动情形,确比国书中所述更为诡谲。”他示意纪寒云展开一幅以冰蚕丝织就的东川疆域图,其上用不同颜色标注着光点。
纪寒云接口,语气忧虑:“恶灵袭击并非持续围攻,而是呈间歇性、跳跃式爆发。它们会突然在某处矿脉、村落或边境哨所大规模出现,疯狂攻击破坏,掳掠生灵,但往往只持续数个时辰,便又如潮水般退去,消失得无影无踪。其行为模式,不像单纯为了杀戮或侵占,反倒像是在……急切地搜寻某样东西。”他指向地图上几处鲜红标记,“这几处受灾最重,几乎被夷为平地,流离失所的百姓正不断向相对安全的雪魄城及周边几座大城涌入。安置流民、调配物资、防治疫病,已成当务之急。”
蓝鸢闻言,放下手中银箸,清丽的脸上露出关切之色。她望向纪寒川,下意识开口,声音温软:“寒……” 刚吐出一字,她便猛然意识到场合不对。自己如今是珩亲王妃,在两国正式宴席上,这般亲昵称呼他国君主,着实不妥。她微微一顿,迅速改口,语气恢复了应有的端庄:“纪主君,流民安置与疫病防治,或可容我略尽绵薄之力。我略通医术,可协助调配伤药、诊治病患,或许能缓解部分压力。”
那一声未竟的“寒”字,虽轻虽短,却如同投入冰湖的石子,在几个人心中激起了截然不同的涟漪。
纪寒川握着酒杯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永冻之瞳深处似有冰层裂开一丝微不可见的细纹,涌出刹那悸动与酸楚,但瞬间又被更厚的冰封镇压。他面上不动声色,甚至未看慕珩,只是对蓝鸢微微颔首,声音平稳却带着一丝只有旧识才能察觉的、极淡的柔和:“有劳……潇淇。” “潇淇”二字从他口中唤出,自然无比,仿佛已呼唤过于百遍。他不想改,也改不了。
慕珩坐在蓝鸢身旁,脊背几不可察地挺直了一瞬,握着酒杯的手背青筋微现,胸腔里那股熟悉的、混合着占有欲与不悦的酸意瞬间翻涌上来。但他终究是沉稳的珩亲王,深知大局为重,更信任身侧之人。他面上维持着得体的平静,甚至主动将话题拉回:“潇淇有心了。纪主君,当务之急,是厘清恶灵动向。它们寻找之物,可能与此次暴动的根源直接相关。”
席间其他人,如万俟澈、蓝灼,皆是人精,如何听不出那片刻的微妙?但都默契地眼观鼻鼻观心,只当未闻。
倒是万俟婉婉,一边小口抿着“寒焰烧”,一边悄悄眨巴着眼睛,心里嘀咕:“哎呀呀,这是什么无声的修罗场……” 她为了缓解这无形的尴尬气氛,同时也想展示自己习得的新能力,便用清灵悦耳的声音主动开口:
“或许,我的祭司之力可以帮上忙,尝试预见一些线索。” 她说着,放下酒杯,站起身来,走到殿中稍空旷处。
众人目光聚焦于她。只见婉婉神情变得专注而肃穆,双手在胸前结出几个繁复古老的手印——这是她在南国时,由青木长老与玄清子亲自传授的祭司预知法诀。她口中低声念诵着悠远晦涩的咒文,额间那枚月牙形印记随之散发出柔和的白色光辉。
随着咒文完成,她周身漾开一圈淡淡的紫色光晕。紧接着,半空中浮现出若干闪烁金光的紫色符文,这些符文并非静止,而是流动组合,勾勒出一幅幅模糊却动态的画面:无数扭曲黑影在雪原与冰谷间疯狂窜动、挖掘、冲撞……画面快速闪烁,难以看清具体地点,却能感受到那股焦躁、贪婪与毁灭的气息。
婉婉闭着双眼,眉头微蹙,全力感知着符文传递的信息。片刻后,她轻声道:“它们的力量……来源很混乱,但有一种非常古老阴寒的牵引……指向更北方。” 话音刚落,空中的符文与画面如同被风吹散的烟雾,瞬间消散无形。婉婉额间光芒敛去,轻轻舒了口气,睁开眼睛,脸色略显苍白,显然消耗不小。
“更北方?”纪寒云几乎是立刻接话,他看向婉婉的目光带着明显的惊讶与探究,这位在城门口多看了自己两眼的西陵公主,竟有如此能力?他收敛心神,语气凝重,“东川之北,便是大荒北境。”
纪寒川的永冻之瞳骤然缩紧,声音沉了下去:“大荒北境与东川接壤处,横亘着三千丈高的「断罪冰墙」,墙上刻满四国先祖以血为契的封印符文。彼处终年肆虐「碎魂风」,风声如万鬼恸哭,风中裹挟的冰砾能在三息内剐尽血肉,唯有用妖灵骸骨炼制的「骨灯」可勉强照出十步路径。” 他顿了顿,语气更沉,“冰原之上,还有十二根「镇灵柱」,柱身缠绕碗口粗的玄铁链,链上……悬着历代战俘头颅炼成的‘活锁’。若恶灵的目标真是大荒北境,或是想撼动断罪冰墙的封印……事情恐怕比我们预想的,要棘手百倍。”
殿内气氛一时凝重如冰。
万俟澈开口道,语气沉稳有力:“纪主君,眼下推测尚早,不必过度忧惧。当务之急,是先解决东川境内肆虐的恶灵,稳住局势,再图探查根源。”
蓝灼也点头,眼神锐利:“不错。我们明日便可动身,前往恶灵频繁出没的区域探查,先摸清它们的活动规律与弱点。”
纪寒川深吸一口冰寒的空气,压下心中翻腾的忧虑,举杯向众人:“无论如何,东川得诸位鼎力相助,寒川在此,再谢诸位高义。明日,便依计划行事。”
殿堂宏大却寒意沁骨。万俟婉婉虽穿着厚实,但自幼在相对温暖的西陵长大,仍有些不适应这极北的酷寒。席间,她无意中轻轻搓了搓有些冻僵的手指。这个细微的动作并未引起太多人注意,众人要么在聆听纪寒川讲述局势,要么在沉思。然而,坐在斜对面的纪寒云却看到了。
他并未声张,只是悄然召来身后侍立的宫人,低声嘱咐了几句。不多时,一名宫人便无声地走到婉婉身侧,将一个巴掌大小、触手温润的“暖玉手炉”轻轻放在她手边的案几上,同时低声道:“公主殿下,文渊侯见您畏寒,特让奴婢送来此物。” 手炉雕成含苞的雪莲模样,热度恰到好处,瞬间驱散了指尖的冰凉。
婉婉讶然抬头,正好对上纪寒云望过来的目光。他并未多言,只是对她微微颔首,唇角依然是那抹极淡、极有礼貌的弧度,随即自然地转回视线,继续参与讨论。那一瞬间,婉婉觉得脸颊有些发烫,心中涌起一股陌生的暖流,比手炉的温度更熨帖。她从未被一个男子如此细致、不着痕迹地关怀过。在西陵,即便是兄长万俟澈,对她的保护也多是源于责任和亲情,少有这般细腻的体贴。
自雪魄城门口那惊鸿一瞥,万俟婉婉的心湖,就被投下了一颗小小的石子。纪寒云那冰雪雕琢般的俊美,温润沉静的气质,与她在西陵皇宫中见惯的或威严、或阴鸷、或野心勃勃的男性截然不同。她原以为那只是一瞬间对美好事物的欣赏,就像看到罕见的冰晶花,惊叹过后便会淡忘……
冰晶宫殿内,暖阳石的光晕柔和地笼罩着众人。窗外,是雪魄城永不消散的寒意与远处断罪冰墙方向隐约可闻的风啸。宴席未尽,而一场深入冰原核心、直面未知恐怖的征途,已迫在眉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