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华如练,倾泻在王府后院那方终年氤氲着寒气的泉池上。又逢十五,子夜时分,蓝鸢裹着厚重的斗篷,手持盛满南国圣水的玉瓶,悄然来到寒泉边。此处原是慕珩疗愈战场旧伤之所,自她新婚夜偷偷来此被“抓包”后,慕珩便默许了她每月此时的到来。
寒气刺骨,她却早已习惯。褪去外袍,只着单薄寝衣浸入冰冷的泉水中,那彻骨的寒意瞬间席卷全身,却也暂时压制了体内因水灵珠离体而隐隐躁动的灵力。水波微荡,映着天上孤冷的月轮,她的思绪也不由飘远。
近来,那个男人的身影总是不经意闯入脑海。他忙碌时微蹙的眉头,他偶尔流露的、与冷硬外表不符的关切,他在贤妃宫中的恭敬与疏离……自己似乎,越来越在意他了。这个认知让蓝鸢有些气恼地拍了一下水面,激起圈圈涟漪。蓝鸢啊蓝鸢,你莫要忘了,你只有三年时间,三年后,无论成败,你都必须设法返回南国,那里有你的责任,有你需要守护的子民和妹妹。 她深吸一口冰凉的空气,试图冷静下来。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细微的脚步声。未等她回头,便听“哗啦”一声水响,一道挺拔的身影竟直接褪去外袍,只着纨裤,踏入了寒泉之中!
蓝鸢惊得猛地回头,正对上慕珩在月光下显得愈发深邃的眼眸。“王、王爷!您……您这是干嘛?”她下意识地将身子往水里缩了缩,声音因惊愕而有些结巴。
慕珩掬起一捧寒泉之水泼在脸上,水珠顺着他棱角分明的脸颊滑落,他侧过头,唇角勾起一抹邪气的笑,学着她的语气:“王妃在干嘛?本王便是在干嘛。” 说着,他竟朝着她这边缓缓靠近,带起的水波轻轻撞在她身上。“这段时日政务繁忙,冷落了王妃,今夜月色尚好,特来……关切一下。” 他刻意拉长了“关切”二字,语调慵懒而暧昧。
感受到他逼近的气息,蓝鸢心跳漏了一拍,强自镇定地回怼:“王爷,这寒泉冰冷刺骨,您就不怕感染风寒吗?”
慕珩闻言,非但没退,反而又凑近了几分,几乎与她呼吸可闻,他低头凝视着她泛红的脸颊,声音低沉而笃定:“生病了……不是有王妃这位妙手神医在么?你会给我治的,对吧?”
他的目光太过灼热,话语太过直接,蓝鸢只觉得脸颊滚烫,羞得说不出话来,只能垂下眼睫,避开他那几乎能将人吞噬的视线。
见她羞涩不语,慕珩低笑一声,倒也没再紧逼,缓缓游开了些许距离,靠在池壁另一侧,仰头望着天上的月亮。
蓝鸢心中五味杂陈。这个“瘟神”……虽然时常言语无状,行为莫测,但细细想来,除了最初的试探与冷遇,他确实未曾真正伤害过她,反而多次维护,甚至默许了她许多“逾矩”的行为。或许……与他缓和关系,取得他的信任,对日后寻找机会离开,更为有利? 可一想到“离开”,心底某个角落竟泛起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深究的……涩意。
寒泉寂静,唯有水声潺潺。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却并不显得尴尬,反而有种奇异的安宁。
良久,蓝鸢深吸一口气,打破了这片寂静,声音轻缓,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王爷……妾身可否冒昧一问,您与贤妃娘娘……究竟是何种关系?若王爷不愿说,便当妾身没问过。” 她终是问出了盘桓心中许久的疑惑。
慕珩原本放松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他转过头,目光幽深地看向她,眼底情绪翻涌一瞬,随即又被惯有的调侃掩盖,他勾起唇角,语气带着几分玩世不恭:“爱妃如今这般关心本王的私事了?莫不是……真的爱上本王了?” 他凑近些许,压低声音,带着蛊惑与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本王可不是那么容易就能被爱上的……潇淇,你可想好了,真的要了解这样的我?”
蓝鸢被他这番直白的话说得面红耳赤,心跳如擂鼓,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反驳不出,只能红着脸呆愣在水中,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
慕珩看着她这难得的、全然不知所措的娇憨模样,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温柔,随即又恢复了平静。他不再逗她,重新靠回池壁,目光投向虚空中的某一点,语气变得平淡而悠远,仿佛在诉说一个与己无关的故事:
“她……不是我的生母。” 他顿了顿,感受到身旁人瞬间屏住的呼吸,继续缓缓道,“我的生母,是惠妃,乔之蘅。”
月光下,他的侧脸轮廓显得有些冷硬,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他就这样,在氤氲着寒气的泉水中,将那段深埋的过往,关于惠妃的盛宠与早逝,关于父皇的伤痛与疏远,关于幼年在宫中的孤寂与欺凌,关于贤妃如何发现并收养他,如何将他送入军营历练……那些荣耀与伤痛,那些隐忍与感激,都用一种近乎平静的语调,娓娓道来。
慕珩,大祈王朝三皇子,其命途自出生起便浸染着宫闱深处的极荣与至痛。生母惠妃乔之蘅,乃江南巡抚乔明远独女,容色冠绝后宫,更兼琴棋书画皆通,曾独得圣心数载。皇帝慕泓曾为其罢朝三日泛舟太液池,更破例许其居住离养心殿最近的漪兰殿。然盛宠招妒,惠妃于慕珩七岁那年寒冬突发急症,药石罔效,三日后香消玉殒,死前紧握幼子手腕,将一枚雕刻蘅芜纹的羊脂玉佩塞入他怀中。
惠妃薨逝后,慕泓见慕珩眉眼愈发酷似其母,每见必痛彻心扉,渐生回避。先是撤去漪兰殿所有旧物,后将慕珩迁至偏僻的听竹苑,虽未短了用度,却再不肯召见。十岁那年冬至,慕珩跪在养心殿外呈上亲手抄写的百篇祭文,慕泓隔窗望见雪中那个单薄身影,竟转身砸碎案上青玉镇纸,对心腹太监叹道:“此子眸色,与蘅儿临去时一般无二。”
失怙皇子在深宫如无根浮萍。慕珩曾因不肯对二皇子慕凌行礼,被推入结薄冰的锦鲤池;年终祭祖时礼冠被换成女子花钗;更常有内侍克扣炭火,任他在漏风的宫室中冻得唇色发紫。转机发生在十二岁那场春猎,贤妃周云知偶然见慕珩为护幼鹿独斗野猪,虽满身狼狈却死攥断枪不退,那双灼灼眼眸令她想起早夭的亲子。三日后,贤妃跪求皇帝,以“臣妾梦得仙谕需抚养三子化解灾厄”为由,将慕珩记入名下。
贤妃出身将门,深知宫廷非久安之地。十四岁时将其送往北境兄长周达将军麾下,临行夜赠他玄铁匕首:“你眼里有狼崽子的凶光,困在金笼里只会磨碎爪牙。”初入军营因皇子身份遭排挤,被褥常被泼水,饭食掺沙,他从不告状,只深夜在营帐后加倍练习枪法。十六岁首次随军出征,为救被困同袍单骑闯敌阵,左肩被弯刀劈得见骨仍斩敌首而归,周达替他缝合伤口时叹道:“你这狠劲,倒像我们周家儿郎。”
虽得贤妃如母关爱,慕珩仍保留着听竹苑养成的习惯——受伤时躲到马厩独自包扎,除夕夜必在惠妃旧殿遗址静立半宿。贤妃次子慕瑾曾撞见他在月下反复摩挲那枚蘅芜玉佩,肩胛旧伤崩裂染红半幅衣袖却浑然不觉。此后每逢宫宴,慕瑾总会“恰好”坐在他与二皇子之间,在他指节捏得发白时递来温好的屠苏酒。
如今这位战功赫赫的珩亲王,仍会在贤妃生辰时亲手熬制江南甜羹,却从不参与皇子间的诗会宴游。玄甲之下常穿惠妃缝制的旧衣内衬,沙盘推演时惯用生母所遗翡翠镇纸。那双被边关风沙磨砺出薄茧的手,既能执掌百万兵马虎符,亦能在无人处极轻地拂过漪兰殿残存的汉白玉栏——如十年前总角小儿,悄悄触碰母亲曳地的芙蓉裙裾。
蓝鸢静静地听着,心中震撼不已。她终于明白了他那份恭敬背后的疏离从何而来,明白了他性格中那份与年龄不符的沉稳与隐忍源于何处。看着他平静的侧脸,她仿佛看到了那个在深宫中独自挣扎成长的孤寂少年,那个在军营里咬牙苦练的倔强身影。
寒泉冰冷,两人的心却因这番坦诚的夜话,似乎靠近了许多。这一夜,月光与寒泉共同见证了一场信任的交付,与两颗心无声的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