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七点,省府一号车悄然驶出大院。我摘下老花镜揉了揉眉心,车窗倒映出他鬓角新添的白发——距离那场震动全省的破格提拔已过去三个月,而省属国企改革的攻坚战才刚刚打响。司机老周透过后视镜瞥了眼后座,这位以作风闻名的新省长正翻阅着厚厚一叠材料,指尖在某页泛黄的职工信访件上停顿片刻。
通知办公厅,原定九点的管理层汇报提前到下午。钟长河突然开口,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上午先去总装车间,直接和班组长们聊聊。
当黑色奥迪悄然驶入江淮重汽厂区时,董事长魏东亭正站在办公楼前的台阶上。这位在计划经济时代就执掌企业的老厂长,今天特意系了条象征企业五十周年厂庆的红色领带,身后跟着西装革履的领导班子。看到省长大步流星走来,魏东亭习惯性地伸出双手,却见钟长河径直绕过他,径直走向车间方向。
魏董,比起听汇报,我更想闻闻机油味。钟长河回头一笑,眼角的细纹里藏着几分调侃,当年在机床厂当学徒时,师傅说闻不出铁屑味的干部,肯定是坐办公室太久了。这句带着江湖气的开场白,让严阵以待的管理层们瞬间放松了紧绷的脊背。
总装车间的天车正吊起半吨重的变速箱,焊花在钢结构厂房里划出金色弧线。钟长河在工装口袋里摸出副棉纱手套戴上,蹲在正在检修的重型卡车旁。老焊工王建国眯起被弧光灼伤的眼睛,看着这位戴着安全帽的不速之客,突然发现对方正用手指关节轻叩传动轴:老王,这根万向节的旷量超过三毫米了吧?
您怎么知道?王建国手里的扳手落地。这细微的技术参数,连新来的质检员都未必清楚。
当年我修的解放牌卡车,能在戈壁滩上跑八万公里不换传动轴。钟长河接过老师傅递来的游标卡尺,熟练地卡在旋转部件间,现在厂里的新车,质保期内就有三起类似故障投诉,问题到底出在哪?他的目光扫过周围渐渐聚拢的工人,突然提高音量:是图纸设计有缺陷?还是采购的零件不合格?或者,是某些人把本该换的零件,拿去做了人情?
正午的阳光透过高窗斜射进来,照见车间角落里几个躲闪的身影。钟长河放下卡尺,从工具箱里摸出半截粉笔,在地面画了个大大的字:我在市长任上抓过开发区,知道咱们厂的驾驶室生产线,比德国同行慢了整整三倍。不是设备不行,是人心散了——听说有些班组,上午九点才慢吞吞开工?
省长,这事儿......陪同的生产副总刚要辩解,却被钟长河抬手制止。他走到生产线末端的休息区,抓起个印着劳动模范字样的搪瓷缸,在饮水机接了杯凉水:我知道大家有怨气。上个月的工资条我看过,一线技工月薪四千二,还不如门口送外卖的挣得多。可你们想过没有,为什么隔壁合资厂能开出双倍工资?
食堂包间里的气氛比车间里的焊花还要灼热。当钟长河点破中层干部人均分管三个闲职的现状时,劳资科长的脸涨成了猪肝色。这位以着称的省长,此刻正用筷子夹着块红烧肉比划:你们的组织架构像块千层饼,副总下面有总监,总监下面有经理,经理下面还有主管——我数了数,管仓库那五个人,居然有三个是副科级!
钟省长,这都是历史遗留问题......魏东亭试图打圆场,却被对方犀利的眼神逼退。
历史遗留问题?钟长河放下筷子,突然笑出声来,眼角的皱纹堆成智慧的沟壑,魏董,您办公桌抽屉里是不是有本《三国演义》?我猜您最佩服的是诸葛亮吧?可人家诸葛丞相管理蜀军,也没搞过五虎上将各配八个军师这句突如其来的调侃,让紧绷的空气突然有了松动,几个年轻干部忍不住低头偷笑。
笑声未落,钟长河的脸色骤然转冷:昨天审计厅送来的材料显示,去年招待费花了三百二十万,其中百分之七十是内部工作餐。我倒想问问,哪项工作需要顿顿喝茅台?他抓起桌上的菜单晃了晃,你们食堂的清炒时蔬标价三十八,比金陵饭店还贵——是采购员吃了回扣,还是有人把食堂当成了小金库?
暮色四合时,钟长河的笔记本上已记满密密麻麻的字迹。在职工活动中心的座谈会上,当纺织车间的李大姐哭诉孩子学费都凑不齐时,这位始终锋芒毕露的省长突然沉默了。他摘下眼镜擦拭镜片,再抬头时声音沙哑:我母亲也是纺织女工,当年为了供我上大学,把陪嫁的金戒指都当了。
窗外的蝉鸣突然停歇,钟长河从公文包里抽出份文件:但我要告诉大家,上个月我们和德国博世集团的谈判取得突破,他们愿意转让新能源重卡技术。只要完成混改,这条生产线明年就能投产,到时候......他突然提高声调,像说书人般拍着桌子,班组长月薪过万不是梦!
返程的车上,钟长河望着窗外掠过的街灯陷入沉思。调研笔记本最后一页,他用红笔勾勒出两条曲线:一条是逐年攀升的管理层薪酬,一条是持续下滑的一线生产效率。两条线在2015年形成诡异的交叉,那年正是魏东亭兼任党委书记的开始。
老周,钟长河突然开口,指尖在真皮座椅上轻轻敲击,明天把魏东亭的档案调过来。另外通知纪委,查查去年那笔技术改造专项资金的流向。车窗外,城市的霓虹在他眼中闪烁成跳动的火焰,这位省长知道,真正的较量,从今晚才刚刚开始。
当奥迪车驶过护城河时,钟长河的手机突然震动。他看着屏幕上跳出的短信,嘴角勾起意味深长的弧度——那是总装车间王建国发来的照片,昏暗的仓库角落里,堆放着十几个贴着标签却崭新的轴承。照片下方只有一行字:省长,我们工人盼改革,盼了整整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