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阳光透过梧桐叶隙，在燕宁大学古朴的林荫道上洒下斑驳的光影。钟长河坐在疾驰的公务车里，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公文包上磨损的搭扣。车窗外掠过的不仅是百年学府的红砖建筑，更是他内心翻涌的思绪——半小时前结束的全省科技工作会议上，那份关于芯片进口依存度的报告数据，此刻正像烧红的烙铁般烫着他的神经。
司机轻车熟路地将车停在物理学院实验楼侧门。钟长河推开车门，立刻被一阵尖锐的仪器蜂鸣声攫住了听觉。他下意识抬头望去，只见三楼某扇窗户后，几个白大褂身影正围着精密仪器忙碌，其中最年长的那位背影像株沉默的古松，即使隔着数十米，也透着股生人勿近的凛冽气息。
钟省长，这边请。前来迎接的院办主任是个戴金边眼镜的年轻人，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紧张。他快步引着客人穿过种满绣球花的小院，江院士刚结束量子通信实验，特意交代不打扰他看数据的时间。
厚重的防火门被轻轻推开时，实验室里的低气压几乎凝成实质。七八个研究人员屏息凝神地盯着屏幕，只有仪器运行的嗡鸣在空间里震荡。靠窗的工作台前，一位银发老者正微弓着背，手中的铅笔在草稿纸上飞速演算，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竟比电子仪器的声响更具穿透力。
江院士。钟长河放轻脚步上前，主动伸出手。
老者闻声抬头，镜片后的目光像淬了冰的手术刀，精准地落在来客脸上。那是张沟壑纵横的脸，眼角的皱纹里藏着岁月刻下的锐利，鼻梁上架着的银丝眼镜，让本该温和的学者气质平添了几分冷冽。他并没有回握那只悬在半空的手，只是淡淡颔首：
钟长河若无其事地收回手，在对方指定的金属椅上坐下。椅子冰冷的触感顺着脊椎蔓延上来，让他想起二十年前在车间里坐过的铁凳。江慕白——这个名字在国内顶尖科技领域如雷贯耳，两弹一星元勋的关门弟子，量子通信领域的开拓者，却也是出了名的三不院士：不接受采访，不参加应酬，不给官员题词。此刻这位传说中的科学家正低头整理桌上的论文，仿佛刚才那句已是天大的恩赐。
江院士，钟长河打破沉默，从公文包取出那份芯片产业分析报告，我省去年进口高端芯片耗资127亿美元，相当于全省教育经费的1.8倍。其中量子计算机专用芯片全部依赖进口，最近...
数据我看过。江慕白突然抬手打断，铅笔尖在报告扉页划出笔直的斜线，但钟省长可知，这些数字背后，是十七个实验室连续三年的通宵？他将一叠实验记录推过来，最上面那张标注着红色印章的图纸上，密密麻麻的修改痕迹像片龟裂的河床。
钟长河的指尖拂过纸张上深浅不一的墨迹，忽然注意到右下角的签名日期——正是春节期间。他想起自己除夕夜收到的紧急汇报，全省三十多家重点实验室春节无休。
体制像块生锈的铁板。江慕白摘下眼镜，用镜布缓慢擦拭着镜片，这个动作让他脸上的冰霜似乎融化了些许，上周我带学生去高新区企业对接，对方技术总监竟是我十年前带的博士生。他说企业开出的年薪，是研究所的五倍。老者的声音依旧平淡，却让我想起自己在开发区调研时，那家新能源企业空荡荡的研发中心——墙上还挂着三年前获得的省级科技进步奖奖状。
窗外的梧桐叶被风吹得沙沙作响，实验室里的气氛仿佛凝固成了晶体。江慕白重新戴上眼镜，目光扫过桌上的量子纠缠态模拟装置，忽然轻声道：知道为什么叫吗？他指向仪器显示屏上起伏的波形，水面下的部分，才是真正的根基。
钟长河顺着他的视线望去，那些复杂的波形图忽然让他想起了自己办公室墙上的全省地图。红色的产业园区标记如同浮冰，而支撑它们的蓝色科研网点，在地图上稀疏得让人心惊。
上个月去北京开学术会议，碰到斯坦福大学的华裔教授。江慕白转动着手中的铅笔，笔杆在指间转出精准的圆周，他实验室里有六个我的学生，都是近五年出去的。老者突然停顿，铅笔尖悬在半空，他们说回国最大的障碍不是待遇，是项目审批要盖十七个章。
这句话像枚钢钉，狠狠扎进我的心脏。他想起自己推动的最多跑一次改革，在科研项目审批环节始终难以突破。那些叠床架屋的审核流程，如同缠绕在创新藤蔓上的荆棘。
钟省长在产业升级动员会上说，要让创新活水奔涌。江慕白忽然站起身，走到窗边拉开厚重的窗帘。午后阳光倾泻而入，照亮了他白大褂上沾着的点点荧光剂痕迹，但活水需要渠道。老者指向楼下那排自行车棚，看到那辆掉漆的永久牌吗？我的第一台光谱仪，就是用它驮回来的。现在的年轻人，还愿意骑四十公里山路去搬运实验器材吗？
钟长河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一辆锈迹斑斑的老式自行车斜倚在梧桐树下，车筐里还放着个磨损的保温饭盒。那场景与周围现代化的实验楼形成刺眼的对比，却让他想起自己在乡镇工作时，骑着摩托车跑遍二十七个行政村的日夜。
这是去年的人才流失统计。江慕白递来一份泛黄的表格，红色曲线像陡峭的悬崖，量子通信团队三年走了五个骨干，平均年龄32岁。他忽然从抽屉里取出个褪色的铁皮饼干盒，倒出一堆泛黄的照片，这个，老者指着其中一张黑白照，86年我们在地下室建的第一个实验室，那时没经费，就用罐头瓶做反应容器。照片上的年轻人穿着洗得发白的中山装，蹲在简陋的仪器前，眼睛里却燃着比火焰更亮的光。
钟长河注意到照片角落的日历——正是国家提出863计划的那年。他想起自己书柜里那本泛黄的《科学的春天》，扉页上父亲留下的批注：科技是国之利器。
下个月有场国际学术会议。江慕白将照片仔细收回铁盒，我的学生们准备发布量子纠错码新成果，但需要配套的低温制冷设备，现在还卡在海关审批。老者忽然直视着我的眼睛，镜片后的目光不再是冰冷的手术刀，而像深潜器舷窗外的探照灯，钟省长，您在任市委书记时，敢拆百年钟楼建科创园。现在，敢不敢动一动那些捆住科学家手脚的绳索？
钟长河的心脏猛地一缩。他想起三年前那场争议——为保住明代钟楼，科创园规划被迫修改，导致重点项目延误半年。此刻老者眼中跳动的火焰，竟与当年拆迁户堵在政府门口时，自己内心的焦灼如此相似。
三天后给您答复。钟长河站起身，将那份签了字的芯片报告放在桌上，下周三上午九点，我在省政府会议室等您。他转身走向门口，忽然想起什么，回头补充道：关于人才公寓的规划，想请您看看图纸。
江慕白的嘴角似乎极轻微地动了一下，快得让人以为是光线错觉。当防火门缓缓合上时，钟长河听见身后传来铅笔划过纸张的沙沙声，这一次，那声音里似乎藏着某种久违的韵律。
走出实验楼时，暮色已浸透了整个校园。钟长河抬头望向三楼那扇亮着灯的窗户，老者的身影依然伫立在工作台前，像座守护着科技火种的灯塔。晚风拂过，带来远处图书馆闭馆的钟声，七声钟鸣过后，他听见自己胸腔里传来坚定的回响——那是改革者面对冰山时，破冰船引擎的轰鸣。